“林医师,你住的地方真漂亮,跟杂志上看到的一模一样耶!你眼光真好。”
“没什么,都是设计师装演的。”言下之意,他只负责出钱。
“你是什么时候来台湾的?”
“四月。”
“现在十月了,你已经来半年了。”
“嗯。”他打开冰箱,拿了一罐可乐给我。
“那你喜欢台湾吗?”我打开可乐,接过他递过来的吸管,一边喝一边问。
“还可以吧。”
“那、你喜欢台湾人吗?”
他看着我,又是那种深沉难解的光芒,我不懂,那是一种很静的水,谁也不知道静水之下,究竟是一无所有还是暗潮汹涌。
这个住处,看似繁华,其实处处透露着一种寂寞、一种冷冷的寂寞,仔细一看,就发觉它仅是像个样品屋,没有人住在里面的感觉,没有属于家的温馨。
跟他这个人一样,明明他就在你身边,可是你就是碰触不到他的心。作家说:世上最长的距离是我就在你身边,你却不知道我爱你。可是,我却觉得我跟他的距离还要更长、更远。
“林医师,我可以叫你七央吗?”
他笑一笑,不知怎地,他的笑容也很落寞,让人好想安慰他。
“很少人这样叫我的。”
“你也叫我晓星啊!”
“我听见你同学叫你小星星。”
“把鼻也这样叫的,你要叫我小星星也可以。”
我跑到落地窗前。
“你看,满天星斗,只有你这里才看得到。”
他走到我身边。
“你一定不懂得欣赏属于你的美丽风光,我唱我的歌给你听好不好?”
“你的歌?”
“嗯!”我点点头,唱道:“小星星,亮晶晶,点点像你的眼睛。最多情,夜夜心,找不到半点幻影。夜色已静,露湿已晨,夜夜找寻,就像是小星星。寻好梦,梦难成,又有谁知我多情?对星星,诉衷情,哪里有我的知音?愿将我心,换做你心,心心相换,才知道我多情。小溪畔,星夜里,思念着多情的你。愿我像小星星,找寻那无限柔情。风吹衣襟,夜莺轻啼,但愿我俩,永远不分离。”(陈光陆词曲)
他静静地听,不发一语。今夜的星光灿烂,如此温柔的夜,我永远也忘不了。
无论他是不是会离去,在这样温柔的夜,我都不想让他孤独地过。
“七央,你可以抱我。”我一点也不觉得害羞,只因他满身的寂寞。
他抱住我,轻轻地亲吻我的头顶,十分、十分的温柔,温柔到令我想要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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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要……好多、好多……”
仿佛负嵎的兽嘶哑的声音将我由甜美的梦境中唤醒,我睁开眼,发觉他睡得很不安稳,我将他抱在怀中,为他擦拭明明开着空调,依然冷汗涔涔的额际。
他张开眼,茫然而没有焦距,他的眼光停在我的脸上,可是他不是看我,是看向更遥远的地方,而那令我感到恐惧。
“七央,你醒一醒。”
他的视线慢慢凝聚,好一会儿,他离开我,走下床,到吧台倒了一杯酒,一仰而尽。
“七央,你吃什么药?”我看见他吞了两颗白色的药丸。
“没什么,头痛药而已。”
“可是你吃两颗,而且还配酒,那会加重药性的。”他自已是医师,不会不知道。
他坐在沙发上,将脸埋入手掌中,似乎药性还未发挥,头很痛的样子。
“我知道,可是没有办法。”
像一个被责罚的孩子,这个不为人知的林七央,令我的鼻腔发酸,几乎要流下眼泪。
我抱住他。“你作恶梦了吗?你常常作恶梦?”
他没理我,却开始发抖,轻轻地抖颤,却令人好心惊,因为他在害怕,一种很深很深、打心里发出的恐惧。
“你知道九一一恐怖攻击事件吗?”
“嗯。”
“我原本在MGH工作,可是九月初,应纽约医院的邀请,加入为期一个月的技术联盟合作计画,那一个月我必须待在纽约的医院。”
他停了下来,我也不催促他,我感觉他想跟我说的,可能是一个很重要的事,也许正是他恐惧的根源。二00一年九月十一日美东连续遭到不明恐怖组织的大规模攻击行动,纽约世贸大楼遭到两架自杀飞机撞击后,不久即倒坍,一千多呎的高楼瞬间被夷为平地,美国五角大厦、国会山庄、国务院等重要政经机构也受到剧烈攻击,这是全世界都知道的事。
“早上上班,没多久就接到重大灾难警报,全院医护人员待命,然后救护车不停地送来受伤的人。我从来没见过同时那么多的人受伤,医院到处都是血迹。我慌乱的急救,不知道是几千、还是几万人受伤受害,我只知道,受伤的人必须处理,不断、不断的处理病人……”
他的身体剧烈发起抖来,声音也变得支离破碎,我将他抱得更紧。
“七央,你不要害怕,你是在帮助他们。”成千和上的人浴血挣扎、肢体分离,生命被剥夺,无疑是个活生生的人间地狱,心智再坚强的人也没有办法承受。
没想到他推开我站起来,声音变得更尖锐。“我是医师,帮病人紧急处理有什么?再严重可怕的伤口我也不怕!”
他的双眼泛红,燃烧火一样的神采,这样的林七央好陌生。
“你知道吗?世贸中心倒塌现场灰尘弥漫,厚厚的灰、满地砖瓦及纸张,满地都是血,你知道吗?”
我摇摇头,现场是封锁的,媒体根本照不到。
他再度颓然倒在沙发上,犹如全身气力被抽走一般,很呆滞、很刻板地诉说:“九月十一日,有一班美国航空编号十一的班机,由波士顿飞往洛杉矶,飞机上有九十二个人,在上午八点四十五分时撞上纽约世贸北楼。”
听他如机器人一般准确地陈述令我无来由地恐惧起来,也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七央……飞机上有你认识的人……吗?”
他只是看着我,深深地看着我,现在我终于看得见他眼底的情绪,那根本什么都没有,只是被凌迟寸剐的折磨啊!
我的眼泪流下来,原来他不是寂寞,不是个性不好,他只是一个受伤的灵魂!
我把他抱得好紧好紧,他身子一僵,过了很久,他抱住我,将脸靠在我的肩膀上,好轻好轻地,他说:“是我的爸妈。”
我的心整个骇住了!
这是多可怕的一件事?
明明他也是受害者的家属,也同样承受剧痛的惊骇与打击,他却必须比别人更坚强更镇定,只因为他是个医师。
“他们一定很害怕,这不是意外,是蓄意的、恶劣的、不可原谅的,让他们有心理准备去看见死亡多么残忍!”他断断续续地说。“我明明知道,可是我不能离开工作岗位,有太多需要我去帮助的人……可是我需要的人在哪里?有谁能够帮我?我也是受伤害的人啊!罹难的人有我最爱的、世上唯一的亲人啊……”
我摇晃他像摇晃一个宝宝,我猜想这些话他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他将他的伤痛掩埋起来,在不为人知的角落,可是淡化并非真的遗忘,受伤的记忆潜藏于意识的深处,就像火山的底层,埋藏着足以毁灭一切的溶浆。
记忆,是一种烙印,久远的,就藏在抽屉深处,虽不常翻动,可是从未消失,可以淡忘漠视,却无法连根拔起。
必须去回忆创伤,将毒脓剐出来,这样,伤口才能够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