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你离开手术房是为了回去祭拜你的爸妈?”我小声地问。
“不。”他回答我。“到哪里去祭拜?没有遗体、没有残骸、没有骨灰,什么都没有,只有和成千上万的人以及建筑物一起化成的粉尘,风一吹……就消失了……”
“七央,你想哭的话不要忍着,哭出来会比较好。”我的泪水擦了又流。我没有见过他的爸妈,我也很同情无辜的罹难者,可是最让我心疼的是他的眼空洞而干涸,仿佛一滴泪都没有,这是危险的。
“我没有流泪,我不知道怎么哭泣,你知道吗?我不能崩溃的,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没有流泪伤痛怎么会好?你一直把它藏在你的心里,难怪你要睡不好,难怪你要吃止痛药。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舍得这样伤害自己?”我哭着说,爱上一个人,就必得痛他的伤痛、哀他的忧愁,这种滋味,比自己受伤还要苦上几百倍。
“小星星,你不要哭,我羡慕你,你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他亲吻我,将我的泪水吻去。“泪水只不过是经由泪腺排出来的体液,跟我们流的汗没什么不同的,悲伤和快乐一样,一旦生命结束,也只是一场短暂的梦。”
“当然不一样,你修过心理学,怎么会不知道?”
“在美国,所有的罹难者家属都必须接受至少半年的心理辅导,日后还要定期复诊直到创伤痊愈为止,这个伤,我想一辈子也好不了。”
“你还有在接受心里治疗吗?”
他苦笑。“很讽刺吧?愈是了解这一门学问,愈不容易接受暗示,心理医师根本看不出我有哪里不对劲。我也一直以为自己很好,只是不容易入睡、作恶梦、头有时会痛得很厉害而已。”
“这还叫而已吗?”我捧住他的脸。“你一定要治好你自己,不然我会很担心、很担心!”
他微微笑,很温柔地,拉着我的手回到房间,和我一起躺在床上。
“小星星?”
“嗯?”
“我有没有跟你说,谢谢你今天来陪我?”
“没有。”
“谢谢你。”
“不客气。”
他看起来很疲倦,合著眼像是睡着了。
“七央?”
“嗯?”
“你的头不痛了吗?”
“嗯。”
“你想睡了吗?”
“有一点。”
“好好睡吧。”我抱着他,将他的头枕在我胸前。
“但愿你不要再作恶梦了,我会陪着你。”
“你会陪我多久呢?”他拥住我,像个孩子一样撒娇。
“很久、很久。”
“很久是多久?”
“到你不再需要我的时候。”
“……”没有回答,听着他浅浅的呼吸声,睡着了吧?我紧紧地抱住他,生怕一放手他就不见了。原来我不是爱他,而是已经爱他太深太深了。
第十章
在我第二次实习到产房时,他走了。
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可是我猜想他是回去他想要回去、在他心中称之为家的地方波士顿。
波士顿在哪里?现在我已经知道。自他走后,我疯了似的上网查询有关他的所有资料。
波士顿在哪里查得到,MGH是什么医院也不难找,甚至医师阵容也有迹可寻,但是他的人在哪里?他的心在哪里?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连他的英文名字叫什么都不知道。
我说过会陪他到他不需要我为止,可是这说来洒脱的话做起来却好难。因为我没有算到的是自己的心,竟然会如此不能控制、难以自拔!
我以前不相信爱情,嘲弄坠入爱河的人们,如今我才知道,因为爱他,使我成为了世界上最傻最傻的一个人。
他走了以后,我改变了很多,不再像以往一般爱笑和多话。那样强说愁的年代久远了,而今识得愁滋味,才知道情之苦涩。
妈咪好担心,几次想要说什么,可往往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我知道她怕刺激我。
这一天妈咪端来消夜给我,我依然坐在书桌前,傻愣愣地看着电脑。
妈咪抚着我变长的头发,轻轻地说:“晓星,休息一下好吗?”
我抬头看见妈咪忧愁的脸,她的眼中映出同样忧愁的我。
我抱住妈咪,将脸埋在她温暖的怀里,细声地说:“妈咪,他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妈咪很心疼地抱着我。“他去哪儿了呢?”
“我不知道,也许是回家去了。”这家,在好远的地方。
“妈咪陪你去找他好不好?”
我在妈咪怀中笑了。“妈咪你对我真好。”这一个笑很勉强,妈咪也知道。“可是我不知道他的家在哪里?我甚至连他英文名字也不知道。”
“怎么会这样?”
“妈咪你告诉我是不是在作梦?是不是从来没有他这一个人?”
妈咪不忍地说:“或许是吧?你只是作了一个梦,好好睡一觉,醒来什么都忘了。”她牵起我的手,将我拉到床边,哄我躺下来,帮我盖好被,当我还是一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小娃娃。
“可是我知道,这不是一场梦。妈咪,爱一个人好难,为什么你从来都没告诉我?”我转过身背对妈咪,将脸埋进棉被里。
“晓星——”
“为什么?你不是说爱是一件美好的事,为什么我觉得这么难过?”
“妈咪不知道……”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我想是因为心疼我,我真不愿让妈咪伤心,可是我却没有办法令自已不伤心。
她轻轻拍着我蜷缩在被里的身躯。
“晓星,也许、也许他只是去处理一些重要的事,也许很快他就会回来找你了。”
“那是多久?”
妈咪不能回答,因为她也不知道。
我是一个不孝顺的女儿,我自己过得不好,让爸妈为我操心,可是我却只能不断地想他,夜以继日,而后又日复一日。
我很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还会不会作恶梦?已经学会在伤心的时候哭泣了吗?
他有没有想我?离开我以后,他想过我几次?
有没有人陪着他?没有我他还是过得很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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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有一天,我又在紫色的光聊天室,看见睽违已久的杰克。
不同于以往的,我并没有主动找他聊天,其实我根本不想跟任何人聊天,只是下意识地上网、下意识地进入曾经是熟悉的聊天室,也许是习惯,也许我害怕寂寞与孤单。
可是第一次,杰克竟然主动跟我打招呼,我才发现,改变的不只是我一个人,世界绝对不会因为你个人的任何因素而停止转动,所有的一切都有可能会改变。
“嗨,小星星,好久不见了。”
只是一句问候语,我却连回一句问候给他的心思都没有。他走了,也将我的心给带走,只剩一个躯壳的娃娃,要如何与别人谈心里的事?
看见他跟我打招呼,我将滑鼠按向离开,不想说什么。
隔了一个礼拜,我又看见杰克,我依然选择离开,再隔一个礼拜,还是如此。
他就是知道我什么时候上网,然后再固执地守候着,我不知道他为了什么,可是在我第五次想要离开时,他post一首诗给我:
“薄衾小枕凉天气,乍觉别离滋味。辗转数寒更,起了还重睡。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
……万种思量,多方开解,只恁寂寞厌厌地。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我怔愣地看了很久。杰克也懂得这阙词么?他应该不是很懂中文诗词的人吧?他趁这时候又给我讯息。
“小星星,你相信会有奇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