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自己何时已“进步”到能做到如此漠然。
这回,她不只是沉在河流的底层,而是沉在世界的底层了!索性谢绝一切干扰,完全闭关,全力着手翻译工作和开始进行第二部小说。
这样一来,她又进入完全自我的一套生活规律。爱咪照样画画、游戏、准备三餐,都不用她操心,反而让她茶来伸手、饭来张口,诸多便利。
新稿子进行得十分顺利;有了第一次的种种曲折磨练之后,表现技巧上的问题较能掌握,往往一下笔就灵感泉涌,无法间断;她也乐得投注其中。一头钻进文字世界,将一切“奇思幻想”摒除脑外,藉以让一些痛楚渐渐远离。
就这样,云霏蜗居在自己的一方天地中,写累了睡,睡饱了又开始振笔疾书;而想停下来的时候,她就看书、看录影带,或拉爱咪看子夜场电影,大部分时光就这么宁静而平和地流逝。她的心力有了成果,小说的进度稳定,她感觉自己整个人也渐渐充实饱满起来,慢慢摆脱了曾经让她痛哭的伤害阴影,事件的脉络逐一地清晰展现。只有在夜阑人静时,她倚窗独坐,面对一片黑暗细细思量,听见自己心底最幽密隐蔽的声音,她才不得不承认那份小小的骚动——
她想念卜杰。
她不得不承认,她真的思念他!
也许人都要拉开距离才看得清思念,也才看得见自己。
★ ★ ★
飞机还没落地,卜杰就迫不及待地往下望。
从未有过如此归心似箭的体验;以往惯于当无牵无挂的空中飞人,四处皆为家,这趟国外之行刻意拖长了旅程,但地有如跟自己作一场角力。拗不过的时候,就弃归乡。直到熟悉的土地映入眼帘,才知道家的牵引力量大得令他吃惊,那是主宰他的磁场——
家;还有那个“家”里的人。
他先叫了车将行李运回大厦,匆匆打理好门面,即开车直奔那有云霏和爱咪的地方。
一进屋子,却叫他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都人了夜了,屋里也不开灯,一片乌漆抹黑;而客厅里是一片混乱,杂乱无章的书报、杂志、椅垫和宣传单丢满地,还有四处凌乱未收拾的碗筷与饼干盒,墙上甚至巴着一只大型蟑螂!看到有人进来,咻地爬到墙沿“叽”地飞越他头上,然后溜进沙发底下不见踪影。
怎么回事?屋子遭小偷了还是云霏她们出远门?该不会是搬家吧?!她们在的时候,房子总是干干净净的,尤其能干的爱咪会爬上爬下做好清洁工作,十分爱惜这个美丽的地方;她总不说这是一幢房子,而把它看作是个家。千万、千万不是她们在他不在时履行承诺“尽快”搬成了家了吧!
卜杰一口气冲进云霏的房间,感谢老天爷!有人在。然而细看之下,他的心脏扑通直提到喉咙口。
房里只捻亮床头昏暗的小灯,云霏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爱咪坐在床边的高脚椅上打瞌睡。
她一睁眼见是他,消瘦不少的一张小圆脸一扫阴霾,终于露出一丝欣喜笑意,只是仍掩不住大眼睛里盛着的疲累。
“呵!太好了!你终于回来了!”她娇娇地轻吁,“你不要怕,这不是天花,医生伯伯说霏霏长水痘了。”
“多久了?”看来情况满严重,卜杰不禁暗暗自责,应该早打电话回来的!如果自己缩短了业务行程,说不定云霏的情况会好些。他抱下爱咪,她似乎快累得连站着都会睡着,眼皮要用牙签才撑得开。
“好久好久了。”她张开手比成最大最长的样子。“真好,把霏霏交给你照顾啦。”
她像爬山那样爬回自己的小床,两秒钟不到就掉进甜蜜的梦乡。
卜杰先请了熟识的医生出诊,确定病情无碍,只是要充分安静休息补充水份、注意卫生。大人长水痘确实比较麻烦,尤其她伴有些发烧现象,退了烧就没事,只是起码要再一个礼拜才可能完全恢复了。
卜杰早已忘记自己长水痘是几世纪前的事。在床前看着安静熟睡的云霏,别有一番不同感受。难得见她如此安静驯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定律在作祟吗?尽管她类似奄奄一息地躺在那儿,脸上又是布满大大小小褐色的圆痘痘,他还是爱看她,比平时更甚!完全沉静下来的她竟让人有种——怜爱的情绪。让他想陪伴她,盼她快快痊愈起来,又是那副健壮、傲气十足的模样,怜爱?云霏若听到这两个字一定会笑掉大牙,要不就搬出她那套女权主义的本事抨击他的论调,骂他男性膨胀、沙文本位……
唉!先珍惜这种千载难逢的“和平”、“宁静”吧!
当天晚上,卜杰就在房间里打地铺,定时帮云霏量体温,直到确定她已退烧才安心睡着。半夜里她有一次迷濛醒来要水喝,看见他,眼神显得很古怪,呻吟似地——“我一定又在做梦!”
卜杰忍不住笑了。“又”在做梦?这么说,他很受她的梦境欢迎嘛。“不是做梦,我真的回来了。”
云霏傻呼呼地笑了,“哦。”水也不喝,又安静地睡着了。
隔天一早,卜杰回楼下自己房间里,稍事整理后到公司巡视一趟;中午再回到家里,爱咪已俐落地将杂物都整理干净,坐在窗边画画,云霏则是醒着的。
爱咪高兴地直扑进他怀里撒娇,又溜下来,说是要去炒好吃的面给他尝尝。“霏霏还不太能吃东西,不过我也在锅子上煨了一些小鱼粥。”
云霏一看到他就羞得拉被单高盖过头。
卜杰动手去掀,她不不让。
“干嘛,无脸见人啊?”
“好丑!不要让你看到我这个糟糕样子。”
卜杰笑着坐下来,“该看的昨天都看光了,现在这也来不及了。”
云霏自动褪下两寸被单,露出滴溜溜转的眼睛。等确定他没有嘲笑的意思后,才啪地整个拉开;叹气——“算了!吓死你活该。”
“不至于啦,反正跟原来的样子差不了多少。”
云霏的身体还虚弱,但眼睛已恢复炯炯神采,瞪起人一样用力!卜杰拍拍她。
“你是我所见过年纪最大的水痘病患。老病童哦。”
云霏即使再讨厌他的“调戏”,仍不忘提醒他注意——“你应该长过水痘吧?否则小心被我传染。”
“我免疫了。不过你得注意一点,医生说你要好好静养,不可乱抓痘子,当心会留下疤痕。”
“还要多久才会好?我真受不了自己的样子。”脸上、手上、身上全痒得不得了,爱咪又不肯给她镜子,说是要做好事。
“快好了,就快好了。”之后他总是用这句话来回答她的迫切期待。
就这样,爱咪和卜杰分工合作,轮流照顾爱昏睡的云霏;卜杰一方面要照管公司业务,又要赶场照顾病人,便有疲于奔命的感觉;然而他累得很高兴,经过这一场病,他和云霏与爱咪的关系愈形亲密,简直像一家人了!
这在他来说是完全崭新的体验,他很享受它。在那两个月的旅程中,他全盘回忆着和云霏相处的种种,始终在问要如何走下一步?这个女人在他的生命里扮演何等角色?他,又已准备好迎接一切了吗?这最后一个问题让他犹疑良久;因为云霏出现得太突然,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他好不容易治愈心灵的创伤回到生长的地方,原本只想全力专注于事业,绝不再让任何女人进入、扰乱他的生活,更不要让婚姻的梦魇有重演的机会,绝不——然而她们就是了出现了,理所当然地出现在他的房子里、在他的生活中,想挡都挡不掉!他没想过会被这个外表既不温柔可人也非艳丽出众的叶云霏所吸引。她不是炫目的美女,什么都不是,纯粹就是她;而爱情偏偏在他们之间流窜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