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了他,从此千山暮雪,他却叫我孤影要如何单飞呢?”
朱心同听得心里滚烫酸热,两滴泪在眼眶里转了转,终于还是淌了出来。
“他不会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无所依、无所凭,所以我相信他绝对不会死的——可是现在,他在那么遥远的地方,我真怕我会赶不上二月十五的誓约。”
她突然哮咳起来,剧烈的咳声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咯出一般,她喘息着,素白的脸庞的红,心似油煎般地攫住了朱心同的手。
“来不及了,你陪我,陪我去赶赴这个誓约——我一个人,走不了那么远。”
“别急。”朱心同心如刀割,握紧她纤弱的小手,安慰地道。“我陪你去,我们赶得及二月十五的,我们赶得极去赴这个誓约。”
谎言——就算帆龄无病无恙,他们也不可能在三天内从北京赶到呼伦贝尔大草原,更何况现在帆龄病入膏肓。
眼见朱心同答应了,帆龄安下了心,原本强撑着的精神突然间消散了,浑身失了力气般的,卧倒在靠垫之上。
她眼神悠远,神魂空蒙离散,仿佛飘到了蒙古的大草原之上。
“敕勒川,阴山下,今宵夜色应如水……”她轻轻低喃着蒙古的牧歌,脸上绽着凄迷如落花般的笑意,神光却一滴滴自她眸中流逝。
她知道,她的长路已走到了尽头——然而北京和呼伦贝尔大草原之间,虽然有着重重关山阻隔,可是梦魂却能够飞渡万里山水,飞到额豪的身边。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
她声音渐低,气息渐散, 头软软歪向枕边,慢慢闭上了眼。
她发上簪着的那枝凤头珠坠金钗,斜斜往下溜坠,朱心同伸手一抄,在金钗落地前的一刻接住了它。
将金钗重新插回帆龄发际,朱心同望着她宁静安详,柔美似醒的容颜,心中大恸,一滴晶莹泪光,从他眼中落到了她雪白得几乎透明的手背上。
“你放心,我会带着你去赶上他。”
朱心同握住帆龄的小手,将她的手贴到了自己被泪水濡湿的脸颊上。
“我带你——去赴你们的誓约!”
窗外,骤然飘雨,雨丝轻拂宛如寒雾飞烟。
已经是午夜了。
一轮冷月,无言地俯煦着万籁俱寂的夜。
暖阁里,众人低低压抑着啜泣声,搬衣翻柜为帆龄准备更换衣裳。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在暖阁外嘎然而止。
帘拢一掀,明安贝勒焦急而又紧张的脸庞出现在众人眼前,身上全是凉露雨水。
“明安贝勒,我说过郡主身体有恙,你不能硬闯进来啊!”在后追赶着的府里管事又气愤又无奈,试着拦阻地,嚷道:“你怎么就这样闯了进来呢?我不是要你在大厅里候着吗?你不能擅自闯进郡主的闺房啊!”
“我听说帆龄郡主要见朱公子,她醒了,是吗?我等了好几天,她始终昏迷不醒。”明安贝勒大踏步走了进来,急声道。“快,我的马车已在门外候着了,我要接帆龄郡主走。”
朱心同一凛,从悲恸回过神来,放下床幔,掩住帆龄的身形容颜。
他转过身来,冷冷盯视着鲁莽而急躁的明安贝勒。
“你凭什么接她走?又要接她到哪儿去?”
明安贝勒一阵犹豫,吞吞吐吐地说道:“我要接她回呼伦贝尔大草原,王爷葬在那儿,她应该去祭王爷的坟的。”
朱心同见明安贝勒眼光闪烁,面色暗红,显然有些心虚,他冷笑一声,摇开手中中摺扇。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我已经答应了帆龄妹子,要亲自护送她去呼伦贝尔大草原。”他冷冷道。“亲疏有别,贝勒爷这就请便吧!”
明安贝勒一怔,心中大急,脱口道:“不行啊,你不知道王爷的藏身之处,怎么送她去和王爷相见呢?”
这话一出,宛如石破天惊,众人都惊得呆住了。
“你说什么?送她去和王爷相见?”朱心同伸出手,迅如雷电般地擒住了他的手腕,神色激动而颤抖。“王爷没死吗?”
明安贝勒脱口而出之后,便知自己心急失了言,脸色胀得通红,然而此时却是想赖也赖不得了。
而且他知道若不说出实情,朱心同绝不会让帆龄跟自己走。
而朱心同方才那一下出手扣住他的手腕,迅如闪电,显然身怀绝艺,自己无论如何不是他的对手,要从他手中带走帆龄,简直是难如登天。
他衡量情况之下,终于决定全盘托出实情。
“是的,王爷没死,他只是受了重伤,被乌珠穆沁部的族人藏起来了。”
蒙古人本性不善说谎作伪,能够说出事实真相,明安也觉松了口气,如释重负。
“当日准噶尔叛军突袭,王爷为了救我而中箭,我和侍卫亲兵拼死救出了身负重伤的王爷。王爷醒来之后,不想再和葛尔丹打仗,免得再在蒙古草原造成杀戮,让自己的族人饱受战祸之苦。因此决定诈死,让武宣亲王这个名字彻底消失,也免得再受制于清廷——所以我和王爷商议之下,在军营里散步王爷中箭身亡的消息,将这个消息六百里加急传回北京。”他神色认真严肃,说道。“王爷诈死的消息若是传了出去,便是抄家灭门、株连全族之罪,因此这件事只有我和乌珠穆沁部的族人知道,连在蒙古的侍卫亲兵和各路大军都不知道王爷还活着,他们都以为王爷伤重而死了。”
明安肃杀的眼神凌厉地扫视过阁内诸人。
“今晚的事若是有人传了出去,不但会惹来杀身之祸,也是与我蒙古科尔沁部及乌珠穆沁部全族为敌——如果有人想泄密,先想想后果再说!”
见众人都不吭声,他才吁了口气,续道:“王爷担心悬念着帆龄郡主,也不能抛下帆龄郡主独自在京,于是便假传遗体已葬在呼伦贝尔的消息,这样才可以让我光明正大的以祭坟名义,带帆龄郡主回呼伦贝尔大草原和王爷团聚相会。”
众人听得呆若木鸡,朱心同更是宛如泥塑石刻一般,半晌后,才颓然跌坐在椅上。
“造化弄人,竟至于斯。”朱心同摇头,苦笑道。“既是如此,你为什么不早点和帆龄说?难道不知王爷的死讯会让她伤心欲绝吗?”
“我没机会说啊!帆龄郡主在衣冠祭那日晕倒之后就病了,很少有清醒时刻,府里管事又不让我进来探病,我如何跟她说?”
明安横目白了管事一眼,乘机宣泄心中的不满。
管事胀红了脸,辩解道:“男女有别,我怎能让你进都主的闺房来探病?朱公子是王爷的结拜兄弟,我可也不敢擅自作主让他进郡主闺阁,今晚是郡主清醒时说要见朱公子,我才敢让朱公子进来的。”
“好吧,算你有理。可我见不着郡主的面,王爷没死的事又是泄漏不得的,我天天守在王府门口,心里可是比任何人都还要焦急呢!”
明安鼓着双颊为自己辩白,心中颇觉委屈。
丫鬟突然“哇”的一声,痛苦失声,扑到明安身前,拼命捶打着他结实的胸膛,大哭道:“你太迟了,你来得太迟了……”
明安一怔,用疑问的眼神望着朱心同。
朱心同掀开床幔,只见帆龄双眸紧闭、容颜宁静,躺卧在靠垫之上,仿佛只是沉入幽幽梦乡,然而胸口再没有丝毫跳动起伏。
没想到事情竟会演变至此,明安退了一步,惊骇欲绝地望着朱心同,脸上霎时间失了所有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