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只有衣冠的空棺!
原来额豪在呼伦贝尔大草原上殇逝,呼伦贝尔是他的故乡,因此蒙古人坚持他的遗体必须葬在大草原上。
他殉难的消息传回北京时,遗体并没有运回来,因此北京祭祀的是只有衣冠的空棺。
帆龄从怀中拿出金银梳和装着两人发结的荷花绣袋,放入馆内,脑中登时闪过了当初她为额豪梳发、结发的情景。
往事幕幕重映,涌上心头,却是说不尽也哭不出——她凄婉欲绝,肝肠寸断的拉起陀罗经被、黄金织缎锦,轻柔地覆盖住棺椁。
帆龄把钉子敲入了棺中,轻轻低喃:“若生当相见,亡者会黄泉——上穷碧落下黄泉,就算魂魄,也要生生世世追随。”
让金银梳和装着两人发结的荷花绣袋陪葬,是生死结发的承诺——这就是她封椁的誓言。
风在祭坛上旋啸着,泛出苔色的回音,一种绕天匝地的悲凉声响。
帆龄痴痴望着空棺,感觉好象有什么东西从她体内剥离了,那剥离的痛楚剜骨锥心,让她痛不欲生。
一个英挺威武的年轻人突然大步走上祭坛,扶着棺木,望住帆龄,问道: “你就是帆龄郡主吗?”他脸孔上满是尘沙风霜,一脸的倦意神色,显是风尘仆仆,千里跋涉而来。
“我是明安·博尔济——武宣王爷是为了救我,才会中箭的。”他顿了顿,说道:“王爷……合眼时,我就在他身边!”
帆龄一震,迅速抬起眼睛,一颗心剧烈的抽搐起来,痛得她全身颤抖。
“你在他身边……”
她望着明安贝勒,揭着双手,神色平静,紧咬着的唇瓣却渗出了血丝。
“他,可曾交代遗言?”
“王爷,要我来告诉你,他说——他没忘记,二月十五、生辰之日、团聚相见……”明安贝勒微微哽咽,说道。“那时他的神智已经不是很清楚了,这几句话说得很模糊,我不知道这算不算遗言?”
二月十五,你的生辰之日,我必定回来,和你团聚相见!
冷的春光里,雪的伶落里,她在阴冷寒意中聆听他的遗言——他没忘记,他没忘记和她之间的誓约。
一种伤彻神魂的绝望悲恸,好像小杵子似的捣毁了她的心,痛得她连嚎叫都不能。
始终哭不出来的泪水,终于一颗颗从她眼睫间扑簌簌落下,仿佛滴不尽般地奔流在她苍白绝美的脸庞上。
当初他曾与她相约,而今却不能如期赴约——诺言无法履行就是谎言,生离不复相见就是死别。
他这一去,爱尽摧、情全毁!只留下她独自在这铺天盖地灰沉沉的世界里,永恒地等待着一个再也不能履行的誓约!
帆龄像被剜了心般,欲绝的伤痛,自肺腑肝肠倾泄而出,她再不能支撑,身子向后倾倒。
一直陪在她身侧的朱心同,立即伸出手,接住了她悬摇欲坠的身子。
帆龄的白衣白裙白头带在大雪中飘扬,像只折翼的蝶落入了朱心同的怀抱中。
雪仍纷飞,天边鹰影,消隐在千山万水之外,不复回来。
第九章
冷雨飘瓦,罗帏低垂,将烬的残灯,昏昏暗暗。
合寂的夜里,武宣亲王府没有掌灯,笼罩在冥冷月色之中,是沉黯而且出奇的静,一股异样不祥的氛围缓缓地弥散开来,迅速蔓延在府邸的每一个角落里……
王府中,人人面带愁容,行色慌惶,说话时都不由自主地压低噪音,脚步匆匆却又都不发出一点儿声音。
朱心同在管事带领下,踏上曲曲折折的回廊,过细长甬道,穿过月亮门,来到了府内最深处的东苑暖阁。
东苑暖阁——帆龄的闺阁,本是温馨雅致宁静的华美幽苑,此刻却人来人往,有人提水,有火烧炭,满院的扑鼻药香。
朱心同安静地踏进了暖阁,只见帆龄的贴身丫鬟正靠坐在熏笼上,低着头默默垂泪。
一见到朱心向,那丫鬟眼中一亮,站了起来,迅即又红了眼眶。
“朱公子,你来了。”她拭着泪,哽咽道。“来了就好啦,郡主昏迷前,一直交代着说要见你一面。”
朱心同望向纱幔低垂的床畔,只见烛火轻曳,晕朦灯火中,帆龄静卧在红织锦被下,清丽如画的素净容颜像冰雪般,白得没有丝毫血色。
“郡主自从那日在王爷的衣冠祭中晕厥之后,就病倒了,而且病得很重,几乎没有清醒时刻。”丫鬟红着眼眶,呜咽道:“太皇太后派来了宫廷御医,府里的管事也请了京城名医,咱们甚至连民间有点儿绝招的郎中大夫,也都找来了。可是每一个都束手无策……他们都说……说郡主已是药石罔效,要咱们准备着给她办后事。”
说到这里,那丫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抽抽噎噎地道:“我知道,是因为王爷死了,所以郡主也不想活了,她一心一意,只想着要跟王爷一起去……”
朱心同心中一阵酸痛,轻声道:“噤声些儿,别哭,别扰了郡主。”
他走到床前,掀开绣花帷幕,望着帆龄昏睡的容颜,低声到:“帆龄妹子,我来瞧你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朱大哥。”
仿佛真听到了他的声音,帆龄昏昏沉沉地睁开眼,见到朱心同,她迷茫如晕的眼瞳闪过一丝光芒,虚软无力地动了动手腕,似乎想坐起来。
丫鬟急忙扶起帆龄,让她靠着背垫儿,倚坐在床枕上。然后端过绣几火炉上煎着的一碗药汤,一匙匙地喂帆龄喝下。
帆龄喝了几口药汤之后,精神好了一点,雪白的容颜也泛上了一抹血色。
“朱大哥,你终于来了,我真怕你会来不及。”
她声音虚弱无力,问丫鬟道:“今儿个是几号了?”
“今儿个是二月十二。”丫鬟淌泪道。“郡主,你撑着点儿,再过几天就是你的生辰之日,咱们热热闹闹地替你贺生辰,好不好?”
帆龄唇边漾起一抹飘忽而凄缈的笑意,轻喃道:“再过几天,就是我的生辰之日……”
她望向朱心同,脸庞浮现异样的潮红,双眸突然间变得灿灿有神,神志乍醒,竟似无病无恙一样。
朱心同心下诧异吃惊,知道她这样的情况并不寻常,脑中突然浮现了“回光反照”这四个字,心底莫名的惊恐、酸楚起来。
“额豪和我有约——二月十五,我的生辰之日,我们要团聚相见。”
帆龄对着朱心同,迷蒙地微笑着。“去年额豪和我在什刹海许下誓言时,朱大哥你是见证,你还记得吗?”
朱心同心中一痛,低低道:“我记得……可惜大哥再也不能赴你们的誓约了。”
“他不能来,那就让我去赴约。”
帆龄甜美地笑,眼神中是生死不能夺的坚定和深情。“他赶不及回来赴我们的约,但我知道他一定会等着我,等着我去赴约——这是我们之间的誓言。”
朱心同心中凄凄,悲凉地道:“不管你们之间曾经有过什么样的誓言,都已经不能实现了!帆龄妹子,我知道你无注接受,但你要面对事实——大哥,已经死了。”
“他没有死,他不会死的!”
帆龄望着窗外冷冷冥冥的月光,声音遥远却又无比肯定清晰。
“他说过要带我在呼伦贝尔草原上打猎放牧,我们要做草原上的一双海东青,他是雄鹰,我是雌鹰——咱们要翱游长空,比翼双飞……”
她回过头来,注视着朱心同,眼神迷离如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