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我认定了米契会回来。”
“后来呢?”
“后来我发现,拒人于千里之外,反而比较省事。”
“直到约拿出现?”
“是的。”艾莲的眼瞳出现亮光。她深吸口气,鼓足勇气,提出整晚一直困扰着她的问题。“你真的不介意我再婚?”
伊丽郑重回答:“我说过好多遍了,亲爱的,我只希望你重新找到幸福,否则我何苦自找麻烦,替你物色一堆年轻男士,还全被你回绝呢。约拿是唯一能克服万难,为你寻回快乐的人。看到你快乐,我也非常快乐。”
“他的确让我很快乐,”艾莲说,“但不是和米契在一起时的那种疯狂之乐。嫁给米契就像在云霄飞车上面生活,低潮当然有。米契不是容易相处的人,他没耐性、粗心、脾气粗暴。但是每当飞过刺激兴奋的最高点,我就有再搭一趟的冲动,渴望再次与他一起攀向高峰。”
“约拿呢?你对他的感觉又是如何?”
“约拿像……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和约拿在一起就像坐在宁静的山溪旁,顶着夏日阳光,聆听水晶般的溪水滑过石面的声音。非常安详而平静的生活。”艾莲眺望雾气蒙蒙的海湾,陷入沉思。
她未婚夫站在门口,面露不悦之色。
安详。平静。她口中的他似乎是极无聊乏味的。
可恶,哈约拿暗骂一声,要将康艾莲侍候得面面俱到,可真不容易。打他走进她家,准备与地讨论房屋整修细节的那一刻起,他就告诉自己,他好友的小妹便是他等了一辈子的女人。
他知道她丈夫被绑架的事,也知道她为拯救丈夫而四处奔走,甚至在康米契的死讯传出后,她仍不肯放弃。虽然没成功,她却因而声名大噪,各地演说的邀约不断。
然而,自信的外表下包藏着一颗脆弱的心,于是他发挥旧时代的骑士精神,采取缓慢攻势,在放松的时刻,他依旧战战兢兢,深恐太过热情,在未与佳人携手步上红毯之前,就把她吓跑了。
结果他的耐心换得了什么?一个认为他很平静、很安全的女人。可恶,他要当艾莲的热烈情人,他要她像他迷恋她一样地不可自拔。
约拿暗自发誓,握紧的拳头激动得钻破裤袋,袋里的零钱倏地掉落一地。他无暇抬起,尽顾着盘算。今晚他不会让康艾莲平静度过。待独处时,他要摘掉该死的骑士面具,让艾莲看清她乏味的未婚夫其实有多热情。
更重要的是,要让她知道他们在一起时激情能有多高。
贝鲁特的上午时分,烈日高照,蒙眼布从眼前移去时,米契眨了眨眼,一时难以适应强烈的光线。
近三周来,战情日益吃紧,炮弹一天24小时在空中穿梭,未曾停歇。自战况加剧后,他就被安置在地下掩体内,与其它人共享少得可怜的食物,共享一桶水,共挤狭窄的空间,早已分不清谁是掳掠者,谁是俘虏。
被抓的头四天,他被蒙住眼睛,绑在木椅上,他们不准他说话,否则就杀了他。后来他被塞入后车箱,载往贝鲁特市郊一栋公寓的地下室,在黑漆漆的小房间内熬了六个月。对方不仅让他睡地板,还动辄拳打脚踢,嘲笑他是个无国无家的孤儿。
由于屡遭殴打,每天只吃少量米饭和菜,他在体力渐衰的恶劣环境下不幸罹患肺病。对方怕失去他的政治利用价值,不得不从美国大学附属医院找来一名亦是伊斯兰教圣战同情者的内科医生管他治病。维他命丸和富于营养约食物将他从鬼门关救回,更庆幸的是,医生开出了每日运动和晒太阳的处方。
接下来数年,他都被捆成木乃伊似地丢入车厢或救护车,四处迁徙。有一次甚至被塞在小棺材内。对方大都利用半夜,开车在市内无规律地乱逛,以扰乱他的方向感。到了目的地,即当他是仇敌般地虐待他,并严密看管,防范他脱逃。
到了第二年,他与另两名俘虏——一名生物学教授和一名美国外交官——被藏在山区的一间大房子里。有伴的岁月反而使得往后几年单独囚禁的日子更难熬。
就在他以为即将崩溃之际、又再度迁徙。过去九个月,他一直被关在雷非的家里。他与雷非互敬互谅,相处融洽。雷非坦承,他对于利用美国人质作为国际间交涉的筹码,感到相当不满,不过由于他的六个亲兄弟和不少亲戚都参与这项行动,他不能做出背叛亲人的事来。昨晚他告诉米契将被释放的好消息,理由是:绑匪要借此向西方示好。
“你很快就能回家了。”雷非对米契说。他站在何堂,亦即所谓的忠烈词中央。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土耳其统治者曾在那里吊死五十多名烈士。那里也是少数未被炮弹摧毁的建筑之一,但到处可见弹孔以及从墙内暴出的扭曲的钢筋。“回去后你有何打算?”
“我要洗热水澡,喝冰啤酒,跟我老婆上床。”五年!有时感觉好象昨日才跟艾莲做爱,有时却恍如隔世。
雷非咧开嘴,黑胡子底下现出白牙。“一定得照那个顺序?”
“不一定。”米契露出男人才能会意的笑容。“啤酒可以晚一点儿再喝。”
他从牛仔裤口袋掏出唯一张艾莲的照片。那是她来黎巴嫩的美国大学教书后不久的某个快乐的午后,在海边拍的。他知道艾莲是为了能跟他在一起,才接受此地聘书的。她穿着白色比基尼装,巧笑倩兮,性感得连镜头都要融酥。想念时,他就拿出来看一看,摸一摸。
因为太想念了,照片也快被他摸烂了。但他不需着照片就能记得他妻子每一寸玉体,仿佛她的影像已牢牢烙在他的视网膜,纵使闭着眼也看得到她的笑脸,看得到绿眸中闪耀的情意。无视周遭的烟硝、灰尘和垃圾,他深吸口气,回味她的自然体香。
雷非伸出手:“过街时要小心,我的朋友,若是在黎巴嫩的最后一天不幸中弹,可就要饮恨九泉了。”
最后一天。多少年来,他等的不就是这一刻吗?如今愿望实现了,他却觉得依依不舍。他曾读过有关伊朗人质与绑匪之间产生友谊的报导,有人将这种不舍情结称为“斯德哥尔摩症候群”。为避免陷入同一种情绪,米契强迫自己只想着呼唤他回家的原动力:他亲爱的老婆艾莲。
他握住雷非的手。“如果说我在黎巴嫩期间,过得很愉快,你一定知道那是骗人的话。我只能说:这五年过得很有意思。”
雷非一本正经地注视他。“所有记者当中,就属你最了解我们了。请你回去之后,多向世人解释我们的理想。”
米契苦笑。“首先,我自己得先搞清楚才行。”他摇摇头,为中东明珠的残破景象唏嘘不已。这个分裂国家的巨大伤口正淌着血,米契只能为她的子民祈祷,希望两方军队能坐下来和谈,别把仅剩的一切夷为平地。
“没关系,你只要据实报导就够了。”雷非微笑道。笑容远比三十好几的岁数苍老。“祝你好运,康米契。一路顺风。”
“阿拉保佑。”米契以当地语言回答。
如果阿拉或神出鬼没的狙击手不阻挠的话,再过几个小时,他就真的要回美国了。
回到艾莲——他的新娘子身边。
他将头往后一仰,欢欣而笑。“我要回家了!”他高声大叫,“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