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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护士把她劝开,在老太太脸上覆了白布。

  文莉哭得歇斯底里,精神整个崩溃,我半扶半拉地把她拖开,任她眼泪鼻涕揉得我一身。

  “这不公平!这不公平!”她大哭还不算,不停地用拳头捶我。

  我不懂她是什么意思,但肩膀上觉得一沉,老太太这一去,顿时使我没了主张。



  文莉这时才显出她的能干来,大哭过一顿后,开始办丧事,办得有条有理,上上下下全听她一人指挥,精神十分抖擞,偶尔想起老太太,伤起心来眼圈一阵红,但擦掉了泪又是一条英雄。

  我就更显得无用武之地,若非她不断问我的意见这样好不好那样妥不妥当,笨手笨脚地夹在当中简直是碍事。

  照她的意思,如果老太太的后事办得不够风光体面,我们这一辈子都别拾起头来做人。

  她成了亲族代表,尽可以站出来说话,但也有她力有不及的地方,比如成立治丧委员会时,非我出面不可;委员们全是老太太在立法院中的同事,要不然就是政府重要官员,得有个男人去酬应才成,不过那些老先生们也不难应付,只要礼节合仪:也就混得过去,没人会真跟遗属计较。

  乱糟糟地忙了好多天,才正式发丧,场面隆重盛大,撑足了面子。

  只不过我怀疑老太太早已驾返瑶池,这一切风光她能不能领受?



  “这是她老人家最后的一件事,”文莉吸着鼻子说:“面子上总要过得去。”

  为了她口中的面子,我得在场面上向所有吊唁的来宾行三拜九叩的大礼。

  “我知道你为难,可是千看万看,看在安兰的份上,委屈一点,让人家知道老太太没有白疼你。”她说。

  我这一生没向谁屈过膝,但这一天却跪得两腿发酸,在儒家的大旗下,谁敢不两腿发酸。

  漫长的车队占住了整条公路,一路吹吹打打把老太太送到了老家,我也去了半条命。

  回到白石居,沈嫂不肯做西餐,硬是照乡下人的老法子,杀鸡宰羊的,炖了许多中药给我进补,我不肯吃,文莉在旁帮腔。长篇大论晓以大义演说得人更加心烦。

  碧随跑来看热闹,满屋子飘得中药香,幸灾乐祸地问:谁做月子?

  律师出现时,麻烦也跟着来,老太太把所有家当都留了给我,光是代表新村的土地就得交一百多万的增值税,更何况还有其它的。

  我本就没有意思继承,再加上啰哩八嗦的遗产税,简直要把人逼疯。

  老太太在郊区还有大堆房产,会计师把所有的项目念给我听,我嫌麻烦,教她报上总数,乖乖不得了,这两年土地狂飚,遗产税又大得惊人,我什么都没看见,就得缴七八千万的税。

  这是什么年头!简直连死个人都死不起。

  “我如果有七八千万,还卖什么画!”我对文莉说:“拜托行行好,帮我找律师申请抛弃继承权。”

  “你胡思乱想对不起老太太。”她拿手帕擦眼泪,这阵子她特别爱哭,动不动就眼泪汪汪,圣人看了她都得演练奇门遁甲。

  “我如果对得起她,就得坐牢。”听说国税局在这方面查得十分严密,一有个风吹草动,就有很多人得受诛连,我拿不出遗产税,自然还是别充英雄的好。

  “老太太的土地全都没有办过担保借贷,非常容易脱手,如果你愿意,我现在就可以帮你找到财团处理掉一些,扣掉增值税,你可以剩下大部分。”文莉的算盘比电脑还来得精刮,她打算卖掉新庄的那一块。地原先是别人抵押给老太太的,后来还不出钱来就办了过户,本来是农田不值什么钱,不料去年开放,划成了重划区,一夜之间身价暴增,周边早给大财团吃下了,他们当然对这块地倍感兴趣。

  小小一千坪地怎么卖得出七千万,亏她想得出来。

  她听我顶她也不生气,连说只要我肯托给她自然垫得出好价钱,第二天回话来了;某财团肯出个整数。

  “一亿!”我被她用手指头比那个整数吓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如果你嫌少,价钱还可以商量。”她补充道。

  这是个笑话!

  果然是笑话,当天下午就有另一个财团派了不动产部的经理来,告诉我那块地如今是新商业区,又在中央位置——一坪值上20万,如果只卖一亿,是人肉大贱卖。

  我一夜之间糊里糊涂的成了暴发户,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笑当然是为了发财,没有人不爱钱,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样的方式落在我身上,老实说真是消受不起。

  “你难道还怕人家笑你有钱不成?”文莉老气横秋地说:“这些是老太大留给你的,是多是少都是她的一番心意。”

  这番心意惹出许多麻烦来,每天我都要接到许多莫名其妙的电话,还有莫名其妙的人找上门来,攀上一大堆关系,要同我借钱。

  我索性要门房替我挡驾,任何人来寻找在下,一概谎称不在。

  只有文莉不被挡驾,这些日子她等于住在此地,只可惜房子不是她的,否则她兴趣来了,会做大翻修。

  我决定跟她好好谈一谈。

  这天我教沈嫂做了苏格兰蛋卷肉,文莉无蛋不欢,让她开心,我可以促进我们谈话顺利。

  我原预备得好好的,但碧随在黄昏时闯了进来,破坏我所有的计划。

  她带来木炭和大烤网,就在湖边架设起来,奇的是傅小泉跟在旁边帮她弄,俯首贴耳的十分听话。

  “太热天的吃什么烤肉。”我过去说。她好像听到又似充耳未闻,无所谓地点燃了火种,等火升好了,她交待傅小泉看着火,自顾地脱了衣服,露出一身比基尼,扑通一声跳下水。

  她在那里表演出水芙蓉,我自不好站在湖边跟她理论,只有进屋。

  沈嫂问:“老爷,蛋卷肉还做不做?”

  我打电话给文莉,邀她在外头见面,她奇道,为什么不在家中晚餐,我告诉她,后院给小朋友闹翻天,烤BARBECUE兼在湖里洗澡,斯情斯景老年人不宜。

  她听了嗤嗤地笑,“今天不行呢!”最后她说:“我今天特别忙,要加班。”

  挂了电话,我没别的好法子,望着缭绕了一院子的烟气,只有去散步。

  山村小筑的风景美,夕阳更美,彩霞把周围点缀得如诗如画,在买白石居时,我曾暗下决心,要忘了纽约,忘了安兰,一切从头开始,但我总是做不到,心海中无时无刻不浮起安兰的影子。

  我对她的依恋似乎并不因死亡而终止,我开始怀疑我这种根深蒂固的习惯,是否已经成了一种无可救药的病症。

  也许,时间是最好的医生,它能帮助我爬出痛苦的深渊。

  我没办法忘掉安兰,但我相信,如果她有知,一定是更希望我能够好好地活下去,替代她享受生命。享受这个世界。

  我叹了口气,旁边突然发生一个声音把我吓了一大跳,“好端端地叹什么气?”是碧随,只在湿漉漉的泳装外面套了件裙子就跟在我后面。

  “你不是跟傅小泉在烤肉吗!”我皱眉。

  “我怕你想不开。”她突然冒出一句,“其实你是很可怜的。”

  我有什么地方可怜?

  “你失去了生活的乐趣!”她说。

  哦?何以见得!

  “除了吃以外,”她用只穿了拖鞋的脚踢地上的石子:“你再这样吃下去,会变成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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