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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女人和灵龙素来有些嫌隙,灵龙却忘了她们是何故结下梁子的。肯定不会是为了男人--和这鹰女有关系的男人,她嗅都懒得嗅一下。

  她状似爽朗,随众人笑了几声,折起扇子往那女人的胳臂敲一记。「妳报了那么多新闻,就这一条最实在。」

  她连对田冈都没有说句「失陪」,扭身就离开那群人,走了。刘子齐瞧她的眼色,赶紧辞了主人,领了外套,随她离开酒会现场。他是个小个子男人,对灵龙却忠心耿耿的。

  外头飘着霏微的雨,黄浦江上有波光粼粼的寒意,刘子齐为灵龙披上缎黑外套,把车开了来。



  「直接回家吗?」他问。

  灵龙彷佛没听见,兀自眺望外白渡桥那头的方向,咕哝道:「怪了,突然想吃酒酿圆子。」

  「那容易,我载妳到乔家点心店。」

  她似乎心情甚好,坐在车上,一边凭窗浏览五光十色的霓虹大楼,一边哼起了「苏州河畔」,扇尖在手腕上轻轻打着拍子。

  刘子齐追随灵龙甚久,对于她的脾气却始终捉摸不着。照理说,朵丽丝今晚那场闹,她该冒火才对,她却好象不在乎,至于田冈是否讨了她的欢心,观她的神情,也很难判断得出来。

  不过她现在有吃点心的胃口,显示可以接受一点怂恿,刘子齐把握机会说话:



  「灵龙,下周我随日本采访队到拉萨,充当他们的联络官,妳没到过西藏,田冈邀了妳,这是个好机会,何不--」

  灵龙半笑半蹙眉的回头,斥道:「你也发痴了吗,刘子齐?我没有罪孽深重到需要跑到西藏向佛忏悔吧?」

  她哈哈大笑,刘子齐不免失望,但是她已经转过头去,没有商榷的余地,刘子齐只得闭上嘴巴。

  车过静安寺不久,乔家点心店的招牌已然在望,灵龙却朝右首一条岔路努努下巴。

  「拐进新协广场。」她说。

  刘子齐不禁诧异。「新协广场?为什么?」

  「新协广场。」她已是命令的口吻,刘子齐没得抗议,车掉向新协广场,广场另一侧是栋灰白色五层建筑。

  新协医院!在灵龙的指挥下,他讷讷地朝医院大门驶去,始终是大惑不解,等到搞懂了也还是迷惑。马修人就躺在新协医院,灵龙躲了一个星期,就是刻意要避开这件风波,晚上在酒会她还对朵丽丝不假辞色,这会儿自己又巴巴地跑了来,难道她真像外界传扬的那样,对马修是有情意的?

  刘子齐打听出马修的病房在三楼,经过护士站时,灵龙还停下来嗅了嗅柜台上一盆清香的红菊,态度一副优闲。刘子齐早就放弃去探究女人心理的妄想,他也不过就长了一颗脑袋。

  马修那间单人房,挤了好些人在里头,几名中国同事,一对外国老夫妇,可能是亲属,个个面带忧色。稍早闯到酒会去哭闹的朵丽丝,此刻挨在床边椅子上,脸埋在双手里,头垂得低低的,散乱的头发都披到前面来了。

  刘子齐朝床上探了探,不禁吓了一跳。马修的情形比传言的还要严重,这高大英俊的英国人整个脱了形,金发贴在额上,双颊凹陷,嘴唇干裂呈紫黑色,身上插满管子……离死期不远了。他时而睁眼,双目直视,喃喃不知说些什么,时而用手去扯那些管子,急得旁人连忙上前阻止。

  刘子齐惊得回头去看灵龙,她像化了冰,脸上凝着一层寒霜,线条是麻木的,然而不知哪里,哪里在暗中颤抖。刘子齐自己就打起了哆嗦来。

  灵龙走到床前,朵丽丝抬起泪脸,乍然惊喜,灵龙却并不看她。

  「马修,」她喊道,床上垂死的男人迟迟睁开混浊的蓝眸。「是我,灵龙。」

  那对蓝眸绽出一缕光辉,一只苍白松软的手向灵龙颤索地抬了起来,一边的朵丽丝急忙让位给灵龙,旁人也都稍稍退开了去。也许,也许那个害了他的人,能够挽回他的生命,他们在心里可怜的祈祷着。

  「马修,」灵龙仍然站在原位,别无其它的动作,她的声音像冰块一样的脆而冷,「如果你以为伤害自己,就能博取怜悯,如果你以为结束自己的生命,就能得到爱情,那你就错了--活人的世界没有爱,死人的世界更不可能有了。」

  那只手从半空跌了下去,那双蓝眸溘然合上。

  朵丽丝发出一声伤兽般的嚎叫,扑了过来。「薛灵龙!」她厮喊,「我要杀了妳!」

  但是灵龙却像一阵风地卷出了门口,留下众人在那儿七手八脚抱住发了狂的朵丽丝,同时赶紧找来护士。

  灵龙在廊上疾走,对刘子齐的呼喊置若罔闻。她狭窄的长裙过于绊脚,怎么也走不快--这道长廊像要耗去她的一辈子!一气之下,她停下来,俯身抓起裙角,从接缝处狠狠一撕,撕开一大幅,然后,她扬起马靴,洒开大步,霍霍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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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淮海路,昔日的霞飞路,昔日的法租界。百年香樟林荫,枝影幢幢,林荫之后的深宅大院,在夜色里彷佛比白日尘封了更多的苍茫人世、悲欢离合。

  朱淋大铁门亮一盏灯,老管家前来应了门,灵龙却把送她回来的刘子齐甩在门外,一句话也没说,拔足奔过深阔的庭院,奔过青石砖路,投入那暗幽幽的屋子--她母亲留下来的,像冷宫一般寂寞、阴森,春暖的风永远吹不进来的古老宅子。

  她死命咬住抖索的唇,情绪在她的眉梢、她的嘴角、她脸上的肌肉一点点的涣散,她撞入起居室,往靠墙那贵妃椅一扑,把一锦缎靠垫压在胸口,喘着,汹汹喘着……在人前控制了一晚上的意志力整个崩溃,满脸都是滚滚而下的眼泪。

  马修要死了,马修就要死了!又一个男人,以爱她为理由,以自戕为手段,把自己送上绝路。她恨他,她恨他--她恨他们所有人,用爱这样高压的姿态来对待她!爱是痛苦的,爱是伤人的,爱是邪恶的,这是一个永远不能相信、不能接近的东西,难道没有一个人懂得?

  灵龙忍不住悲愤,出手一挥,把花梨几上一只珐琅座钟扫下地,她趴在几上痛哭起来。哦,她恨爱情,谁爱她,她就恨谁。

  风惨淡地吹在木条玻璃窗上,引发一阵震波,灵族凄凄恻恻抬起头……月光如烟映照在壁炉上方一幅画上,宽银框子嵌着她母亲的肖像,她身着黄缎珠绣马来王妃服,修长姣艳,一双含情的美目,依稀在等待,在渴盼。

  在流泪。

  她是灵龙的借镜,至今从未忘记过,在她尚不曾含恨而死那之前,灵龙便已赌誓,绝不踏上母亲那条路。

  二十年前,薛香芸是上海红极一时的女星,艺名传播到美国,好莱坞派人接了她远渡重洋去拍戏,在影城一待三个月。

  一天趁拍戏的空档,薛香芸夹杂在观光客当中,片场四处蹓跶,逛到一处搭着马廏、水井、仙人掌,荒凉的西部片布景里,突然有个人踉踉跄跄跌进她怀里。

  那是个高大黝黑的年轻男人,浓眉深目,贵族般古典挺俊的鼻子,但是额上有血迹,满脸都是惊悸、风霜和疲倦的神色。他抓着香芸的双臂,求恳道:

  「帮帮我,小姐,帮帮我……有人追杀我!」

  香芸是个极娇弱依赖的女子,一生只有别人照顾她,没有她照顾别人的时候,然而这个仓皇求助的男人,却不期然引发她一种母性的护卫心,她望着他那恐慌乱颤的眼神,那一霎决定:任定人都不能在她手上伤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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