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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把陌生人藏在片场直到入夜,然后偷渡回暂居的公寓。

  那一夜,甚至尚且不知道这人的名姓、这人的来历,便在一种气氛、一种想象、一种叫做缘份的解释下,薛香芸爱上了他。她用温暖的娇暖的娇躯去安慰这受惊的男人,从那时候开始,把一生献给他。

  香芸正如所有陷入情网的女人,以为只要是爱,在爱的名义下,就可以没有理由,做一切奉献,而在这样的奉献下,她会得到应有的幸福。

  她一辈子坚持这样的信念,然而她一辈子没有得到幸福--只有痛苦。



  那男人是流亡的马来王子,追杀他的是南洋岛国的反对势力。劳沙出世的时候,家族便失了势,他做了十年的人质,在担惊受怕中度过青少年时代。十七岁那年,宗族里的长辈以一次突击的行动,将默真营救出来,送往欧洲。

  默真在海外流浪了十二年,居无定所。后来,他几个叔伯终于联合起来,与对手展开激烈的夺权斗争,渐渐地占了上风,岂知对方竟派出杀手,到海外狙杀劳漂皇族的子嗣,做为一种复仇。上个月,与默真同行的两名堂兄弟在奥地利中枪身亡,默真惊狂到美国,杀手也接踵而至。

  那日若不是香芸的援救,他绝无法活命。薛香芸收留了这位落难的王子,片子杀青之后,她索性留在美国,过起极度隐密的生活,为的是保护默真。

  他们在惊险中度日,时时觉得恐怖,然而在爱里谴绻,像天寒原冻中一对小鸟,紧紧相依而活,有一种绝望的甜蜜。后来香芸回忆,依然觉得这是她一生中最可资怀念的日子。

  风云终于转变--一个深夜里,一帮黧黑的马来人破门而入,把默真从温香软玉的香芸怀里拖了出来,默真自知这回劫数难逃,满头冷汗涔涔直流,跪地连声的求饶。

  然而那帮人却把默真团团捧起,喜形于色,他们告诉他:



  「劳沙家族胜利了,王子可以回国了!」

  王子回国了,郁郁苍苍、草木龙蛇的南洋,他给它带回一位国色天香的王妃。

  本族得势,苏丹登基大典上,他站在代表皇家权威的金伞之下,恭看七皇叔坐上王位,他自己却依旧战战兢兢感受到别人的淫威,疑惧始终是他命里沉重的负担,而香芸的美,是那负担之上更大的压力。

  王子的宫庭来客盈门,全慕了王妃的美名而来,其中不乏本族掌权的显贵,在默真心目中,是握有左右他生命的人,他让风华绝代的王妃陪侍他们。

  水宫里月夜清凉,椰子树摇曳成想念的影子。香芸王妃换上马来传统服装,环佩叮当,出来见客,银蓝色的上衫绣着纤巧的花朵,金红色曳地的莎笼彩绘出艳灼灼的一座南洋花园,蛾眉朱唇的中国美人在那儿落地生了根。她为贵客奉上用水晶杯盛的生剖椰汁,皓腕上的翡翠镯子和金环撞出清脆的声音。

  贵客情不自禁握住王妃的手。

  恐惧啃噬默真的心,妒恨又把那颗心再啃噬一遍,客人走后,他载香芸毒打到不支,然后把她抱在怀里哭诉:

  「我爱妳!我怕失去妳!」

  香芸的爱情支持她相信他,并且原谅他。一遍又一遍,成了一种宿命。除了原谅,她不能做什么,而默真除了被原谅,也不能做什么。

  直到他开始蓄妾,搜罗情妇,有这里他得到重大的领悟,他不怕失去的东西,就不会给他带来痛苦--像香芸以外的许许多多的女人。

  这样的信念麻痹了他,他过了好一阵子心安的日子。到了隔年的春天,香芸怯喜地把有了身孕的消息告诉他。

  矛盾,在默真脸上交织出特殊的神情,他内心涌现一种原始的、男性创造者的喜悦,他想拥抱他的妻,想尝试那种真诚、快乐的笑意。

  可是香芸背倚着花亭的柚木雕柱,站在那儿,手儿轻颤抚着小腹,花色繁丽的莎笼把微隆的小腹掩下去了,她望着他的那眼神,还是脉脉含着柔情,然而美艳的脸笼着一抹忧伤;提醒默真他自己的悲哀。

  一个最挫折的男人,变得没有情意。默真离开王宫,流连在外,对怀孕的王妃不闻不问。

  宫中的侍仆在默真一名情妇的香闺寻到他时,他恍惚还以为自己只是醉了一场酒,才过了一夜,可是侍仆禀道:

  「王妃临盆了,请王子快回宫。」

  他赶回去,酒意醺得脖脸烘烘地发热,他的双眼也热了,低头凝视怀里金绿襁褓的婴儿,热泪一颗一颗淌落在那张眉目玲珑的小脸上。

  多像她的母亲呵,这美丽的……

  默真猛抬头问道:「是个男孩吧?」

  「是个小公主,主人。」

  他整个人的热度,倏然间消失,命运在他身体里面嘿嘿冷笑…:衪赐给他人间最好的,然后让他为此一样一样受尽折磨。

  他的王位,他的身世,他的美妻,现在……是这个一出世就具有惊才绝艳之姿的小女儿,这个和她母亲同样,是他绝对保护不了,也割舍不掉的稀世珍宝。

  「拿我宝剑来,我要把这个小祸胎杀了!」默真狂吼,鬓角的筋脉都绽露出来。

  王妃披头散发地翻下床,赤脚冲进书房,取下宝剑,架在自己皓白的颈子。

  「先杀了我--她再跟我走。」她嘶声道,颤抖得几乎掌不住那把剑。

  这是香芸仅见的一次,和默真对峙如仇敌。

  默真撂下婴儿,第二次离开王宫。

  在灵龙的生命里,「父亲」这个席位是空的,她对他最实际的认识,就仅限于瞻仰悬在大厅那幅雕框油彩的王子肖像……宏伟是够宏伟的了,却不亲切。

  她长到有大人的腿那么高的时候,首次与她父亲面对面的接触,就发生不愉快。当时她独自在花园的沙地玩耍,毅然地把许多小椰果、小石子、凋落在地的木槿和杜鹃的花瓣,一一塞进水蓝小纱裙的口袋里。

  一个高大的男人在棕榈树下,拿奇异的眼光看她。

  坏就坏在他打断了她勤奋的工作,他把她强行抱起来时,她像只愤怒的小野兽,挣扎嘶叫,他也生气了,越发不放手,她狠狠咬了他的大手一口,然后跑掉了。

  她高兴又忧伤的母亲,无论如何也没法子哄她再接近她父亲一步。

  这是父女俩第一次不欢而散。以后还有许多次。后来渐渐问题集中在她母亲身上。

  灵龙的母亲在苦寂哀怨的宫廷生活里,闻出了一点麻烦。她身边出现一位同情者,默真的表弟,马哈里。

  马哈里擅长经营管理,默真的财富日益庞大,许多当年被侵吞的产业,纷纷回到他名下,大片的橡胶园、木料场、锡、金矿场和油田,皆委由马哈里打点。

  马哈里的办公室就设在宫廷,他是结实爽快的男人,见识多广,对于电影艺术颇能侃侃而谈,对中国的风土也略有认识,香芸和他能够谈上几句话,享受一点小自在--她的痛苦是无人能解的了,但是现在她有了一笔小小的友谊。

  风声吹进默真耳里,却又两样了,他们说王妃和马总管相处得过于亲密,白天马总管陪王妃去选购银器首饰,晚上在花台水榭,马总管亲自为王妃剥红毛丹。

  默真气得在冲下情妇那栋华丽的高脚屋时,摔坏了腿。他休养了一个月,火气冷凝下来。他不能找马哈里报复,很多事情他仰赖马哈里,不单单是偌大庞杂的产业管理,外头的人脉,权贵的笼络,样样靠马哈里在奔走拉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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