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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无法争取到她的欢心。”

  “你还可以努力一点。”

  “我这些年来也已经很累了,这个孩子是我心中的一块大石,每次对她好,她就怀疑不对她好,她就反感,叫我怎么做才好?整整十年,开头以为她年纪小不懂事,现在十八岁了,你说,怎么办?”

  后母不说话,不知她心里想些什么。



  我却希望他们再说下去。

  我静静坐在床上,听他们谈论我,那种感觉是奇怪的,老实说,我从不晓得他们背后怎么看我,现在忽然听到,像是在说一个陌生人,与我全没有关系。

  “……不能叫她去寄宿。”

  “为什么?那是最好的办法。”

  “离开家,她会变得更孤僻。”

  “会更孤僻吗?我没有见过比她更怪的小孩。”父亲长长的叹口气,“也许与她同年龄的小孩子相处,朋友多了,能够改变她的性情。”



  后母说:“不,她会认为我们不要她了,这个办法万万不能实行。”

  “你何必背上这个十字架?”

  “我没有。”后母坚持着,“如果说是十字架,每个孩子都是十字架,都叫你梦魂牵绕,难怪这年头的夫妻都不要生孩子。”

  我紧紧闭上眼睛。

  “你也许说得对,”父亲说:“新年就快来临,我最大的希望是心媛能够回到我的怀抱。”

  随后,很久很久没有声音,终于低微的“噗”地一声,电灯熄灭,他们睡了。

  我看着窗外的天空慢慢的亮起来。

  一夜已经过去,我没有睡好。

  第二天的功课不用说也是一塌糊涂,测验卷子上一半空着,就交上去,一天用手肘支着下巴,不知老师说些什么,恶果还在后头呢,成绩一落千丈,如何考得上大学?

  我暗暗叹息一声!上天太不公平,这么早就给我烦恼;同学们所担心的不过是隔壁那个英俊的男生为什么不约会她,但我已经尝遍人生的酸甜苦辣。

  也许还有比我更不幸的人,我努力的鼓励自己。别太悲观。放学后缓步走回冢,路过一花档。

  这里一向没有花摊子,这小贩是新来的。

  见我留步,小贩持玫瑰前来,恳求的眼光神色。天气那么冷,天色已暗,他的生意并不好。

  我呆呆的看着他。

  我心里一酸,我何尝不似他,只不过我手持的是一颗心,求父母接纳。

  “买花?”他嚅嚅的说。

  我掏出钞票,捧住一大束花回去。

  到家门,书包比任何时间都重,四肢乏力,我已有多日没有好好睡与吃,忽然之间露了出来,只得用手撑住门。

  我用银锁开了门,一个陌生的、女佣打扮的女人问:“是小姐?”

  我们家那个老钟头女佣呢?辞退了她?

  后母迎上来,见我手中持花,惊喜的问:“多鲜艳。”

  我把花放桌上,我不是为这个家而买花,我为那神情渴望的小贩,我没有解释。

  签母仍然脸色苍白,她坐下同我说:“我告了一个月的假,怕要休息一阵子,所以多请一个人来帮忙。”

  我看新女佣一眼,也坐下来。

  、后母也不顾我有没有回答,絮絮的说下去,“还有一年就预科毕业,我看你最好别转校,我们已经在与美加那边的大学联络,想替你找间小型但高贵的学校。”

  我点点头。

  “虽然经济萧条,但请你放心,”后母笑说:“供给你一个人也还可以。”

  我抬起头来。适逢她也正看着我,精致的五官,秀气的面孔,眼神中迫切的盼望跟卖花的小贩一模一样。

  我心肠很硬的转过头去。为什么?为什么我能施予感情给一个小贩,但不是她?

  为什么她如此盼望我爱她?

  她块要有自己的孩子,我也要离开香港,我爱不爱她,根本不是一回事,为什么她等待了十年?我不明白,但是我不会问。

  她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我缩一下,没有挣脱。

  “心媛…”忽然之间,她哽咽了。

  我垂下眼睛。

  她低声问:“记得吗?十年前,我与你父亲结婚的时候,你也是不肯给我握你的手,后来我们发觉你把我礼服的头纱撕得稀烂,为什么?”

  我呆呆的坐着,我记得很清楚,十年了吗?十年了,就像昨天,我得知父母要分手!我大哭,我求他们,为了我,我求他们不要分手,陪着我,与我在一起。

  但是没有,他们爱自己多过爱我,母亲随即飞往美国,父亲马上娶了后母。

  他们去渡蜜月的时候,整整一个月我独个儿坐在家中思前想后,等他们回来之后,我已经成为一个不笑不哭不说话的孩子。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心头只有一个想法:报复,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以冷淡还冷淡。

  十年以后,我发觉为了令后母不愉快,我也牺牲了自己的快乐。

  到今天,我的确是后悔了,但回头还来得及吗?

  我们之间像是堆积了千年厚冰,永远不能融解,我想劝她不必多费工夭。

  “心媛,告诉我,告诉我好不好?我能够做些什么?”后母问我。

  我不响。蜜月后他们回来,父亲眼中没有我,我再乖也引不起他的注意,吃饭的时候,只见他们双眼互相凝视,看电视之时,永远双手互握。

  在家中,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多余。

  年终父亲赚得钞票,总有大件小件的礼物带回来给她,包括皮裘、汽车、钻石。

  我什么都没有,永远只是一件新衣服。

  他们像是要比赛谁对我更冷淡,只有后母偶然会说:“心媛没有……”她是故意这么说。

  她对我好,不外是要靠我而建立她自己一个十全十美的形象:爱屋及乌,这么难以胜任的角色她都能够扮演得这么好,尽管我对她十年来一贯冷淡,她却以破斧沉舟之心,来再接再励地以温暖来融解我…:.

  我木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几乎要声泪俱下。

  我只好开口:“人与人之间得很难有所交通,我们失败,但有许多同样的情况相陪,父母、夫妻、兄弟姐妹……你何必耿耿于怀?”

  她终于知道整件事无望了,忽然饮泣起来。

  我说:“你再下去,父亲会以为我又得罪了你,为我你要停止流泪,请求你。”

  她吃惊的仰起面孔来。

  “也许是我不好,连我亲母也不喜欢我,”我说:“很多孩子,虽然父母离了婚,仍然可以成为完整无缺的人,只有我一人心有无可磨灭的阴影。”

  后母红着双眼,我觉得我已经说得太多。

  这件事后,我仍然进出这个家,如一个陌生人。

  连后母都终于放弃。当我申请到大学,预备动身的时候,当真松了一口大气,相信如释重负的人还有父亲与后母。

  这便结束我童年不愉快的经历,十年弹指而过,我终于可以出去闯新天地了──靠父亲的经济支持,他与我之间的恩怨,一言难尽。

  女佣帮我收拾行李。

  一只旧箱子内放着我小时候所有的派对裙子。

  最小的一件只适合三岁女童穿着,却一般的镶看白缎边、蝴蝶袖,我把它抢在手上。

  我清楚地托得那一年我生日,母亲替我举办生日舞会,一只大蛋糕上点着蜡烛,吃得满嘴奶油,坐在父亲的膝盖上拍照,母亲嚷着:“我呢我呢,别忘了我!”于是父亲左膝坐我,右膝坐母亲,多么幸福,多么美丽的一幅图画。

  现在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但是边回想,面孔上的肌肉松弛下来,神情温柔,我把裙子搂向怀中,发誓它会跟我去美国,跟我直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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