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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跑到客厅坐下,故作兴高采烈,硬是吃了许多意大利粉。其实我已经不喜欢吃这个,但是不敢讲,我们互相虚伪地讨好,没有一人敢说真心话,自幼受这种训练,将来进入社会,倒是不需要再受陶冶,便可成才。

  我很觉抱歉,他们记得我的十八岁生日,我还是不好过。

  吃完饭我说了一些无味的客气话,非常疲倦,但母亲的电话仍然不到。

  同学们打电话来叫我出去跳的土高,我赌气之下换了衣服便打算出去。



  彼母问:“你不等妈妈的长途电话?”

  我假装不经意,“算了。”

  父亲说:“让她去吧,今天是她生日。”

  我破例的跳舞跳到很晚才回家,又喝了过多的混合酒,脑子轰轰然,觉得世上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寂寞的十八岁迟早都要过去,我不会比谁更不快乐,我大声唱着歌进入屋内,声音弄得很大。

  后母穿着睡抱出来,她含笑说:“你妈妈才来过电话。”

  我倒在沙发上,“谁管呢,她是她,我是我,你们老以为我与她一样荒诞,告诉你们,不可能,我才不会跟一个男人同居十年而不理孩子…:”



  “心媛,事情不临到自己头上,是不会明白的。”她劝我。

  “你何必假装跟她要好?你瞧不起她,也瞧不起我,你是胜利者,现在又要有自己的孩子,你是十全十美的一个人……”我呛咳起来。

  “心媛,你喝多了酒,别乱说话,醒了是要后悔的。”她过来扶我。

  我推开她。

  父亲出来,“怎么一回事,天都快亮了,生日已经过去,派对应该散会,还闹什么?”

  骂我,我眼泪涌上来,终于还是骂了。

  后母又过来扶我,我这次推她,用力较大。她在沙发角上一台,不知怎地,滑到在地。

  连我都慌了,去扶她,父亲将我拨至一边,“这裹不用你,你别再搞了。”声音是盛怒的。

  我耸耸肩,回房去睡觉。

  第二天醒来,七情六欲纷杳而来,想到昨夜之事,连忙奔到后母房去,只见父亲铁青着睑瞪看我。

  我原来的歉意一扫而空,来吧,来炮制我吧,看你怎么对付我。

  后母青白着面孔,“她不是有意的。”

  父亲看着我,“你母亲有小产的危险,现在淌血,要进医院。”咬牙切齿。

  十八岁大的女儿不及未成型的胎儿,我冷冷说:“我母亲?她不是我母亲。”

  父亲霍地站起来,“我要你道歉!”

  我说:“没有可能!”

  他一巴掌掴在我面孔上。我吃痛,大声嚎叫,“打死我,打死我好了,真面目可卖出来了,忍得很辛苦吧,我原是眼中钉,快快除掉我图乾净如何?”

  父亲簌簌的发抖,“天呀,十八岁的孩子说的话如毒妇,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还是要我死?你们说,你们说!”我不放过他。

  父亲咬牙切齿的说:“像你母亲!冷血、自私,世人爱你,你恨世人,心理不正常!”

  “都骂出来了,好,好得很,”我狞笑,“你们是完美的圣母玛利亚,太伟大了,拿石头扔我?看我痒不痒、痛不痛,到电台去广播呀,说一说你们如何爱我──”

  父亲把全身的力都贯注在右手,挥出击打我,我的头顿时嗡嗡着响,半边睑像是要飞出来,一只眼睛立刻看不见东西,嘴角渗出咸味,我身体如纸鹞般飞出去,撞在地上,后脑先着地,四肢渐渐麻木,失去知觉,最后听到的是后母的尖叫,“你打死了她,你怎么可以打她?”

  我昏死过去。

  等醒的时候我独自躺在床上,睁开眼来,医生说:“好了好了,没事,一点都没事。”

  我的记忆所及,昏死过去之前被父亲打击,如今一边面孔辣辣作痛。

  父亲焦急的面孔趋向前来,我别转脸,不要看他。

  后母说:“只肿了一只眼睛。心媛,别这样,你父亲已经很内疚,别这样。”

  我把整个身体转到面向墙壁。

  父亲站起来,“现在轮到你进医院了,唉。”

  “可是谁看顾心媛?”后母问。

  “她已经十八岁了。”父亲说:“来,我们走。”

  做戏,完全是做戏。

  我眼看他们,一起与医生离开。

  我眼睛上的肿与头上的瘤一星期后才退掉,而后母一直没有回来,她住院安胎。

  我不是没有内疚,怪只怪自己太冲动,生活中的失意一定要控制,然而我又随即原谅了自己,我还年轻,他们不应与我计较。

  一星期后,父亲进我房来说:“我有话跟你说。”

  我默默地跟他进书房。我明明知道要说什么,但是一颗心不期然碰碰大跳起来,手心出汗、头痛。我苍白的想:完了,他要与我摊牌了。

  我看看他。

  他说:“心媛,你妈妈流产了。那日你将她推跌在地,她就开始流血。”

  当然是我的错,毫无疑问。

  “心媛,十年了,你那么固执地对待她,立意要与她做仇敌,为什么?”

  我看着地,不出声。

  “为什么?心媛,她对你不错呀。”

  我仍然不出声,但我听见我的心在滴血,嗒,嗒,嗒。书房内万分静寂,但是我听见我心流血的声音。

  “心媛,你心头打着一个死结,为什么?父母离婚在今日也是很普通的事了,你为什么放不开来?你到底想怎么样?是否想父母重拾旧欢?是否想我仍然把你当婴儿?你说呀……”

  我不说,我把头抬高,看着天花板。

  “心媛,你这样子,我很痛心。”

  我微笑。

  “你在家里这么不愉快,我想把你送到寄宿学校去。”

  这是正题。

  我开口:“现在转校,很不容易。”

  “我正在替你注意。”

  “找到学校的话,又不影响功课,我愿意去。”

  一大段沉默。

  “你没有其他的话要说?”

  “没有。”

  “心媛,只要你肯认一声错……”

  我打断地:“我唯一的错,是生在这个不幸的家庭里。”说完之后,因觉得太戏剧化,不由得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

  父亲呆呆的看我,当我是疯子似。

  笑完之后,我觉得无限悲伤空虚,回房睡觉。

  他要我离开家,我眼睁睁的想:妈妈不要我,父亲要赶我走,而这一切,还都是我的错。

  我一夜没睡,面色很差。

  放学回家,后母躺在床上,面色比我更差,我有点难过。

  不过她会再有孩子,在一个更好的环境中安心养息!这个家将不属于我。

  我没有说什么。

  那夜我半夜惊醒,做恶梦,吓出一身冷汗,梦见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流落在一片荒漠中。我并没有哭,我是一个不哭的孩子。都说哭可以松弛神经,但是我偏偏就是哭不出来。

  我听到隔壁房间有低低的谈话声。

  我略为留神,对白便流入我的耳朵。

  “……你早点睡,”是父亲。

  “怎么睡得着。”

  “她又不领你的情。”

  “我并没有要她领我的情,父母对子女好,岂要他们领情?这原是我们的责任。”声音极低。

  父亲沉默。

  我紧张得胄都几乎都翻过来。

  过一会儿父亲说:“可是她一直以为你虚情假意。”

  叹息:“……正是我失败的地方。”

  “放弃吧。”

  “放弃她,对她来说,有什么损失?她迟早要长大成人,有她的事业,有她的家庭,损失在你,你只有她一个女儿,养得那么大,她离开了你,你还有什么?”

  “我有你。”

  “你不想多一个心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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