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男人回来的滋味不好受,五点钟,我斟出第一杯酒,松弛一下神经,我没有那么容易醉,喝到八九点,如果他不回来,也就算数,正好趁酒意上床睡觉。
如果他不回来,那么我们这一段,可也真的应该结束了。没有本事不能离婚,可是我能够明目张胆创下劣迹让他叫我走,那还不容易。
但是我沮丧的希望他回来。我不想堕落,我希望他回来,我们重新收拾旧山河……
六点钟,我又斟一杯威士忌。心里似乎略略安慰镇静一点,酒就有这个好处。
电话铃响,我心剧跳,是他说不回来了。
我取过话筒,作最坏的打算。
“是蒋光明。”
“干什么?”我声音很粗。
“徐先生还没有回来?”
“关你什么事?”我更加暴躁。
“我来打听打听,着看嬴了几成。”
我摔下电话。
我用手撑着头。信华是不会回来了。
他怎么会变呢?
我叫女佣开饭。几乎七点了。渡日如年,这种虚妄的希望。
刚在这时候,大门处锁匙响起来,信华应声而入。
我像是做梦一样,吞一口唾沫,迎上去。
他意外的问:“真的有鸭子汤?你未喝醉?你没有死睡?真的在等我?”他张开手臂。
“是的,而你,你真的推掉其他的约会,准时回来吃饭?”我投入他的怀抱。
“我一直在担心你会照旧烂醉如泥。”
“我也一直担心你又有非去不可的应酬。”
信华说:“不会了,再也不会有了。”
我说:“以后再也不酗酒了,一定。”
我到厨房去端菜,电话铃又响。我同佣人说:“说徐太太在陪先生吃饭。快去。”
那一定是蒋光明,他输了,不过他会祝福我。
我与信华坐下来晚餐,因为紧张,吃得不多,我累得眼睛都睁不开来。心中存着股安全感,加倍渴睡。
“真难为你了。”信华说:“不过今天是一个新的开始,累一点也值得。”
我点点头。他的手紧紧握住我的手,以前种种,比如昨日死。我赢了东道。
赢了!
荼蘼记
见到他我也不再引以为奇。
他每星期都在这里,叫侍者开了他的杯莫停,斟出两杯,一杯放在对面的空位上,一杯自饮。领班老莫说:“恐怖不恐怖?他到底与谁共饮?”我微笑:“不知是谁的英魂?大概是一位佳人”老莫打一个冷颤。
客人姓茹。
他们叫他茹先生。
他实在英俊潇洒,每星期六晚八时便来吃晚饭,订着近窗的位子,对着宝光灿烂的香港夜景。
每次他都穿着礼服,但面无欢容。
他自己会吃一个简单的晚餐,吃完之后,呆坐一会儿,便结账离开。
付很多小费。
这事跟我,于如明,有什么关系?
我是一个寡妇,这间著名的饭店,是我的亡夫的产业,我守着它,也有三年。
饭店不是很赚钱,毛利可观,净利甚少,维持着几个老伙计的生活,使我每日下午有个去处。
先夫去世也有三年了。
廿十多岁的人,甘于寂寞,大家人都说难得。
而]我事实并不寂寞,我与丈夫渡过极丰富的感情生活,我并不会作他想。
他离开我之后,我守着饭店,视为每日工作的一部分,又有一班好友,时时吃茶聊天。
我处于半退休状态,不大问及世,没有威胁性,又知情识趣,这样的人物,在社交上是很受欢迎的。
我并富贵,又不穷,我不是失婚,又不在恋爱,情绪稳定,手头充足,我请人不要紧,人请我也欢迎。淡淡的做个最佳陪衬,你看,这样的人,会没有朋友?
晚上我习惯早睡,到饭店巡一巡,吃些简单的东西,便回家休息。
开头我不接受单身生活这个事实,渐渐也只好习惯下来。
现在我通常穿素色的旗袍与梳一个髻,然而看上去也不过是廿十多岁的人。梳髻并不会使人更老,大家看十多岁的芭蕾舞娘梳髻也青春便知道。
老莫时常倚老卖老。
他说:“守着干什么,少爷也不想看到你古佛青灯的。”
我瞪他一眼。
老莫笑:“少奶奶,不怕你使眼色,同你说,我同老爷打工时,少爷才三岁大,看着他上小中大学,结婚,得病、、、”声音渐渐沉下去。
我说:“我早知他有这个病。”
老莫双眼露出欣赏的神情来。
“我们有个三年神仙似的日子,”我微笑,“记得吗?开这家饭店,就是因为他要吃好的菜。”
老莫又笑:“少爷真有一手”。
所以饭店面积不大,只放得下六张桌子。
不过这六张桌子,最低限度,要在一个星期前预定。
“少爷无论做什么都成功。”
我点点头。
我说:“今天星期日,茹先生吃什么?”
“海鲜沙律,例牌。”
“也不腻,”我皱眉,“次次吃这个”
“我们的海鲜沙律,怎么一样?”老莫即时卖花赞花香。
“别太肉麻,”我笑说:“客人的眼光是雪亮的,你吹牛有什么用?”
“宣传呀!”老莫凸胸膛。
“你看过大笪地江湖卖艺的没有?”我说:“叫兄弟慢打锣演武的时候大把人围着看热闹,但是一取出铜锣乞钱时,大家一哄而散,宣传有个啥子用?”
老莫笑:“真不够你说的。”
“劝茹先生多吃个龙虾汤吧。”
侍者小张说:“姚太太自己日日喝龙虾汤不厌,还最好客人也天天喝。”
“咱们的龙虾汤用的是真--”
老莫朝我眨眨眼笑。
我只好停止吹嘘。
我约了裱画师傅在店里商谈上些事,取起手袋便走。
自画店出来,便到载缝处,再去同高太太,马太太,杨小姐,金小姐她们吃茶。
七嘴八舌,说到前一日看过的电视节目如何似一团泥之类。
突然金小姐说:“瞧,茹东生。”
大家转过头去。
“哦。”我说:“是他。”
“怎么。”杨小姐兴奋问:“你认识他。”
“不,他是我店里常客。”
“啊。”
“怎么,是个名人吗?”我诧异问。
回到家,点着一支烟,坐在诺大的客厅中央,深思一会儿,便开始看书。
我比较喜欢看那种看后可以一笑置之的小说,不伤脾胃。
心静的时候也读红楼梦。
但今夜,客厅特别空,小说特别闷,我只好转看电视。
这么能干的科学家发明了一流的七彩电视,可是出色的科技不代表出色的节目。节目闷死人。
我熄了电视,上床睡觉。
半夜醒来,无所事事,我把以前的照片部子取出细看,伏在桌上,心酸非凡。
失去的人又不会回来。
我落下泪来。
第二日。
不知什么地方来了一班法国人,饭后一定要见主人。
老莫说:“鲜得眼眉毛都掉下来,要同老板诉衷情。”
我只好出去运用久已生疏的法文,客套一番。
我叫他们有空再来。
这班人走后,我才发觉,茹先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他惯坐的桌子上。
老莫说:“茹先生也请你过去。”
我啼笑皆非地说“怎么,我竞坐起台来了。”
但也很诧异他竞会这么做。
我很大方的问:“是茹先生吧?”
“是。于小姐请坐。”他站起来替我拉椅子。
“喝什么?”他问。
老莫早已取来我喝的龙井茶。
我看着他面前的酒杯。
他察觉到,嘲弄地说:“于小姐一定觉得我怪。”
我什么置评也没有。
“我也是这里的熟客人了,”他说:“相信你们也见怪不怪。”
我微笑。“今日的沙律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