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嘲的跟自己说,戒酒跟罗马一样,不是一天可以完成的。
我倦得不得了,但明知倒头一睡,晚上一定又起不来。十个闹钟也不管用。
我支撑着,中午吃了一碗鸡汤面。
蒋光明又来了。
刚在我要改过自新的时候,碰上这家伙,真倒霉。
“怎么?”他说:“你这只昼伏夜出的蝙蝠,还没睡吗?”
“回去吧,我不会开门给你。”
“就算你丈夫看见,正如你说,我只是个小朋友。”
的确是。我打开门,也许有他陪我说了话,我的双眼可以睁得开来。
“你想说什么?”
“我们或者可以做个朋友──咦,你还在喝。”
“是的,还在喝,也许永远戒不掉,不过白酒总没有伏特加凶。”我嘲弄的说。
我与他在露台上坐下。
我要熟习阳光。
“你同徐先生,怎么会搅成这样?”
“呈强,双方要逞强。”我说:“他有‘应酬’,抛下我,我就借酒浇愁,打他入冷官,于是他更不回家,我也成了酒鬼……”
“没救了?”
“今天是一个新开始。我等他回家来晚饭。”
“他会回来吗?我打听过,他是著名的花花公子。”年轻人拨我冷水。
我微笑,“即使我们离婚,你有什么好处?”
“再到天鹅酒吧去等你,”他很坦白,“再续前缘。”
“天鹅酒吧的怨妇,要多少有多少,穿金戴银,全部喝得昏昏迷迷,像你这么漂亮的小伙子,爱挑谁就挑谁。”
他说:“哈!承认去过天鹅酒吧了?”
“我没有去过,”我狡猾的说:“我只是听说过有这么一个地方。”
他作一个“拿你没法子”的表情。
“你不用上班?”
“午饭时候。”他说。
“年纪轻轻就做事了?”
“在父亲的洋行里。”
“啊,”我点点头,“有来头。”
他侧侧头,“你不醉的时候,亦另有一股味道。”
我笑了。
我泡了一壶黑咖啡提神。
“怎么,真的从头开始?”他问。
我点点头。
“只怕你肯他不肯。”
“要不要打赌?,”我问。
“好,赌一千块钱,徐先生今天不回来吃饭。”
“谁跟你赌一千块。”
“一万块?”他又挑战地问。
“赌一个东道,如果他今天回来吃饭,你以后不得来烦我。”
“好。”他一口答应。
我问:“你希望他不回来吧?”
“不,刚刚相反,在天鹅酒吧那次,我不知道你是谁,只觉你美丽,当是一次艳遇,后来发觉你是徐信华夫人,就替你难过,如果这次你俩回头重修旧好,我会替你们高兴。”
我略为意外,“既然如此,你干吗来缠住我?”
他说:“怕你更加沦落。”
我有点感动。
“那种地方很杂,不可以多去。”他说。
我不响。
“你要是遇见了别人,此刻上门来勒索,怎么办好?”
我还是不响。
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我承认我大胆妄为。
“自暴自弃最吃亏的还不是你自己,你也不想想有多危险。”他振振有词。
我笑问:“那你呢,你又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去做什么?”
“我是男人。”他涨红着脸分辩。
“男女有什么分别?一样可以身败名裂。”我说。
“因为你实在很美。”他嚅嚅的说:“我不是那里的常客。”
很久没有听这种赞美的话了,小时候谁没有听过?十八无丑女,现在钻进耳朵,又别是一番滋味。
我仰起了头。
我也希望信华今日回来吃饭,好使我了却一件心事,从头再来过。
蒋光明小朋友问我:“你认为他会回来吗?”
我说:“老实讲,我一点把握也没有。结婚这么久,什么新奇感吸引力都没有了,如果他回来,恐怕也是为了他自己,在外头玩腻了,这里天长地久,终究是他的家。”
“你呢,你戒酒,也是为自己。”
“你有没有发觉咱们两夫妻简直是德配?他嗜色,我嗜酒。”大笑。
“美女喝醉的时候还是很美的。”
“谢谢。”
“要不要出去走走?”
“我很疲倦,”我说:“眼袋大如鸭蛋,到哪里去?”
“去外头走走,出身汗日──试想想你多久没出汗了。”
“你不用上班?”我要轰走他。
“我一走你就瞌上眼,别忘了你还要等你的良人回来。”
我笑。
也罢,出去走走。
他驾车把我送到郊外,我吸一口新鲜空气。
“下车来。”
我闭上眼睛,靠在车椅上,不肯下车。我累得慌,肠胃乱成一片。我用舌黏黏嘴唇,酒,最好有一杯冰凉的威士忌加冰。
“运用你的意志力。”蒋笑,“你的酒瘾不致于到那个地步。”
“你知道什么。”我懒懒的说。
“为了你自己,不是为别人,为自己总是值得的。”
我瞅着他,“看来你倒是真的关心我。”
“我的心,可昭日月。”
我格格声笑起来。
他递给我一罐橘子水。
“不要!”我吆喝道,一手推开,“渴死也不要。”
他呆视我,“你丈夫怎么会跑出去同旁的女人鬼混?我要是他,我只要对牢你就够了。”
我叹口气,“你将来年纪大了,就会知道,这世界上有许多更好的。”
“戒了酒,同他离婚,过来与我生活。”
我摸摸他的头发,“真天真。”
“我不会亏待你。”
“光明,我是一个纯装饰品女人。男人要我装饰他们的生命,就得拿其他的来换,你这么年轻,你不懂得,我是不可能跟你的。”
“我没有钱?”
我微笑。
“那么至少出来走走,我带你去看瀑布。”
“我不要看,”我皱着眉头笑,“谁要看那些玩意儿?你以为是初中生去远足?”
他生气,“你就是会孵在家中喝喝喝。”
我拗不过他,只好下车。
我们走了十分钟的路程,在密簇簇的亚热带植物中,吸饱了含青草味的新鲜空气,来到一座峭壁,有一道雪白的小型瀑布美妙的挂下山谷。
“你常带女朋友来这里?”
“只有最心爱的女人。”他说。我没好气的笑,顺道打个呵欠。
“你像毒癖发作似的。”他骂我。
“送我回去吧,我的心情,同你的不一样。”
“如果嫌这里老士,我们可以去欧洲,我们去尼瓜拉加,去岑里……”
“光明,我想回去。”
他悲哀的看着我,“金丝雀关在笼子里,再也不懂得飞。”
我说:“我从来不会飞,我跟本不是雀类。”
“你是什么?”
“我是一个想东山再起的女人。”
他没奈何,开车送我回家。
我说:“记住我们的东道。”
“如果我赢了,在天鹅酒吧见。”他说。
“如果你输了,以后不准再说认得我。”
他很有信心:“我会赢。”
我气馁,我连一成的把握都没有。
到一个时候,回光反照,我又不那么疲倦。
蒋光明把我送到门口,我自己上楼。
一进门就问女佣,“先生有没有打电话回来?”
“没有。”
没有。不会是一出门就忘了家里吧?信华一贯是这样。
也许没有电话只有更好,证明他尚未改变心意。
我居然为他患得患失起来。忍不住尴尬的笑了。
我到厨房督促女佣做了冬瓜鸭子汤,另外配三只夏季小菜。多少年没替信华准备小菜了?我想想看来我对他还有感情。
他今天晚上会不会回来?
我看看钟点,下午四点,还有两小时便可知分晓。
我弄得混身油腻,到浴间去洗澡。
他会因我而改?我又会不会因他而改?
这些日子来我们一直没有撕破脸,也不明白为什么两个人的修养都会这么好,与我不爱说话的习惯有关,什么事都放心里,没有叽哩呱啦的痛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