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停车场找到司机,便嘱他开车回家。
到家立刻除下鞋子医脚。
电话铃晌,是信华。
“你自己先回来了?”他一贯很客气,咱们相敬如冰。
“是的。”
“早点休息。我与老陈他们有公事要谈。”
“再见。”我说。
他挂上电话。
公事?老陈?全世界都找不到老陈的户籍,恐怕是到陈小姐的香闺去了。我悲哀而荒唐的想:这种生活还要捱到什么时候?
算了。我正要沐浴,电话又晌。
我接听:“徐信华太太?”
“是。哪一位?”
“我们刚才见过面,我叫蒋光明。”
呀,是刚才那个男孩子。
“小朋友,我不认识你。”
“不,你一定记得我,你怎么可能忘记跟你同过床的人。”
“小朋友,到我这种年纪,什么人都忘得了,况且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照你刚才谈话的内容,我可以报警有余。”
他沉默一会儿。
不知恁地,我竟没有放下话筒。
“原来你是一个淑女,是徐信华的妻子,”他很激动,“我真没想到。”
我很温和的说:“我不认识你。”
“你知道我是谁!你一定知道!在天鹅酒吧──”他固执地说下去,“我找了你三个月。”
“你找错人了,小朋友,别再打电话来。”我挂电话。
那夜我没睡,整夜喝酒。
心中有点害怕,第一次害怕。
我没听到信华回来,我们不同睡房。
天亮时我瞌了瞌眼,起床时十一点多。
我问女佣:“先生回来过没有?”
“回来换了衣服,又出去了,说今天不回来吃饭。”
是个大晴天,阳光普照得刺眼,我眯着眼在早餐桌子上喝血腥玛丽。
女佣体贴的替我放下窗帘。
我把空杯子交给她,她有点不以为然。
──太太,大清早不该喝酒,她以前也劝过我。如今也放弃了。
我骆益君什么都喝,只要是酒,只要使我麻痹。
太阳穴暗暗作痛,昨夜喝伤了。
有人按门铃,女佣去开门,客人进来,我抬头远远地看到他,已是一呆。
好,索性找上门来了。这个小朋友。
他也不客气,一直向我走来,坐在我对面。
我没奈河,指着桌上的早餐,“请便。”
他说:“已是中饭时候了。”
“看,我不认识你。”
“好好,你不认识我。”他似哄孩子般。
我反而想笑。“你自什么地方得到我电话地址?”
“你们是名人,一查就知道。”
我笑。“还查到什么?”
“你们两夫妻貌合神离,已经有很久的一段日子。”
我讶异,“是吗?我们装得那么好,终于也叫人发现了?早晓得不装也罢。”
“自从在天鹅酒吧之后,我真的到处找你。”
“年轻人,别再说下去了。”我伸一个懒腰,“我累了,要休息。”
“你不必下逐客令,我并不是无赖流氓。”他恳切的说:“你少喝一点,对身体有益。”
“你倒真是体贴我。”我语带讽刺。
“你喝得面孔都肿了。”
“谁关心呢?”
“我关心。”
我凝视他一会儿,站起来,“再见,年轻人。”谁要听这种空话。
“何必呢,假如这段婚姻令你不快乐,你可以走出来,从头来过,很多人愿意帮你忙,真的,你也很年轻,这样下去,几时熬得到六十岁?”
“我与你素昧平生,你的话说造次了。”
“走出来。”
“走到什么地方去?我什么都不会做,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你叫我出来,我岂非死路一条?做舞女太老,做女工怕苦,坐写字楼没本事,叫我走出来?”
他怔住。
“小朋友,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生活。你以为我真是高塔上待救的公主?不,我是心甘情愿的。”
“你可以问他拿赡养费……”
“说穿了还不是靠他?那又何必走?一个人最终要面对的,不外是自己,我干吗要骗自己?我已经是我自己,唯一朋友。有些女人离了婚出来,衣食住行都由前夫打点,饶是如此,也寂寞得半死。没有本事,离什么婚?”
他呆呆的坐着。
过了一会儿他问:“那么他为什么不同你离婚?”
“我不知道。”
“如果他提出来呢?”
“那倒比较好,我可以乘机敲他一笔。”我笑,“很可怕是不是?做人就是这样。”我把酒一喝而尽。
他很惋惜的看着我,“徐先生也不管你?”
“我不管他,他不管我。”
“我真不明白。”他叹口气。
我又坐下来。“你真有意思,小朋友。”
他忽然生气了,指着我,“我不是什么小朋友,我有正当职业,我们家在此地也薄有名气,你别轻看我。”
我立刻正襟危坐。这小家伙。
“他任你去天鹅酒吧那种地方?”
“我从来没去过那种地方。”
“是吗?要不要我再提醒你一次?”
我提高声音唤女佣,“送客。”
他说:“我明天再来看你。”
“你不怕酒精味?”
“大早你就醉了。”
“我是神秘酒客。”我格格的笑起来。
他走了。
那日我睡到晚上十一点。起床看见信华中在客厅里看报纸。偌大的地方只他一个人,显得孤寂。不知恁地,今天我客观地看着他,反而同情他起来,一个家一点温暖也没有,这个地方甚至没有人气。
我走过去,“回来了?”
他抬起头来,“睡到现在?日夜颠倒,整天在家就穿件睡袍,再性感也没相貌。”
我蹲在他身边,“我都可以改掉。只是我穿好衣服等你回来,你总是人影不见。”我笑。
他握住我的手,感喟的说:“我也有不是之处。”
“恶性循环。”我们很久没有这样好好的说话了,“这样吧,我先戒酒。”
“你少喝点。已经是哈利路亚了。”
“我会戒得掉。”
“我可不晓得是否可以天天回来。”
“不要紧,我会一边打毛衣一边等你回来。”我夸张的说。
信华大笑起来。
我们夫妻俩很久没有这样融洽的说话了。
“我尽我的力。”我说。
他也说:“我也尽我的力。”
至少我们双方在这一刻是有诚意的,很多人口中的爱情,也不过如此。
“你今晚是不用睡了?”他问我。
“你呢?”
“我累,明天一大早要开董事会。”
“我们的生活方式永远不协调。”我叹口气,“不要紧,明天晚上我等你回来。”
“好,八点钟。主妇,晚餐看你的了。”他拍拍我背部,打个呵欠。
轮到我一个人在客厅干坐。日夜颠倒,我一定要改过来。不为了信华,也为了自己。
捱过今天,明天白天死撑着,就可以把生活恢复正常。到了晚上还不累个半死,自己睡得着。
我取过武侠小说看。
做了一百样事,才捱到天亮。
那日早上,信华看到我,一呆,“怎么,你是认真的?”
我勉强笑道:“陪你吃早餐。”
想喝酒。
女佣见到我那么早,也大吃一惊。
我送信华出门上班。“记得今晚的约会。”我说。
“做个鸭片汤,”他笑,“好久没吃鸭子。”
“遵命。”
女佣看得呆了,我们夫妻俩少有见面的机会。
我渴睡,勉强换上衣服,跟她去买菜。
阳光很刺眼,我有种吸血僵尸被人在日头底下抓住的感觉。
菜市场中挤满人,主妇与菜贩互相吆喝着,我觉得自己荒谬,怎么,真打算改过自新?也不必太过火吧。但我的确想看看清晨的一切。
我的脚有点软,心跳加速,我知道,肚子里的酒虫需要安慰。好不容易挽着菜篮回到家中,我抢先斟一杯冰冻白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