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遇到挫折,你就退缩了?”
“遇到挫折才退步,再回头已是百年身。”我说。
“那么当初你怎么会答应结婚?”
“我以为双方家长总会回心转意,替我们安排居所,以及三顿饭。”
“他们并没有爱我们到底。”
“是的,所以我想这件事还是押后好了。”
“不能押后!”约瑟发狂似的跳起来,“我要与你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我怔怔的发问。
不错,这倒是个好主意,前路这么困难,我左右为人难,父亲的病,自己的婚事,父母爱我,但要求我做一个永远服从的小娃娃,约瑟也爱我,但我必需为他牺牲,我心苦涩透顶,在那一刹那,我忽然觉悟到在世为人,没有谁可以帮我渡过难关,一切都得由我自己身受,一阵寂寞袭胸而来,我凉彻骨。
我说:“好吧,约瑟,我们同归于尽,一了百了,现在你总该明白我不是藉词后悔了吧?你挑个日子,选好地点,服毒跳楼,随便你。”
他呆住。
“真的,我随时奉陪,只怕你不舍得这花花世界。”
“明天!”他非常冲动的说:“明天我在这里等你。”
我点点头。
独自踯躅回家的时候,一颗心出乎意外的宁静,我心无旁骛。
一切爱原来都具附带条件,患难之下的真情不外如此。
一片失望带来千头万绪。
但这一句到明天便与我无关了,心头一轻。一切喜怒哀乐都会离我而去。
我才十七岁,太可惜,有很多女人,活到三十七岁还是很美的,这廿年的风光就与我无缘了。但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吧,世上没有免费的东西,荣华富贵也是要熬回来的,我们看不到那么多阴黯中发生的事。
即使要与父母亲说再见,我也不觉有什么歉意,他们对我这次的决定也有促逼,也许不应怪谁,我糊涂的上床睡觉。
妈妈为着照顾住院的父亲,忙得根本无暇注意我。
第二天一早,约瑟来电。
他说:“我买到安眠药。”
“吃一瓶足够没有?”我问。
“如果与酒混在一起吃,恐怕够了。”
“什么酒?”
“拔兰地威士忌之类的烈酒。”
“哦。”
“你怕不怕?”
“我不知道该怕不怕。”
“有我陪你。”
“没有其他的方式?”
“我不敢跳楼。”
我一阵寒意,“我也不敢。”
“没折,”约瑟说:“我们还是服药吧。”
“药性发作得那么慢,到什么地方去吃药?”
“公寓、酒店。”
“我不去!”
“为什么?”
“丑得很,我怕羞。”
“死都不怕……”
“这是另外一件事。”我说着忽然伤心起来,淌下眼泪,哭泣。
“我们在公园服药,然后各自回家。”
“什么,不能死在一块儿?”我问。
“我没有更好的主意了。”
“我不要到公园去,你把药与酒拿到我家来再说。”
“在你家?”
“我父母都在医院里。”
“这……”
“别再犹豫了,”我急躁的说:“不然根本死不了。”
“我现在就来?”
“当然是。”我挂上电话。
我进房,梳好头,换上新人服,再薄薄化点妆。
约瑟不到廿分钟就来了。
我开门让他进来,他也刻意打扮过,穿着整齐。
我们俩没说话,只是对坐着。
我斟出两杯水。
他把药与酒都取出来,放在我面前。
“一百粒,”我说:“每人五十粒够吗?又在家里吃,一救就救回来了,像做戏也似,一些诚意都没有。”
“你想怎么样?”约瑟恼怒:“叫我往什么地方找山埃去?”
“你先吃吧。”我硬起心肠说。
约瑟低下头。
我说:“本来你可以念到大学,做医生或是做律师,生儿育女,现在完蛋了。”
他不响。
“本来你可以光宗耀祖,报答你父母,现在也都化为灰烬了。”
他渐渐发抖。
“你害怕?”
他问:“你呢?”
“我反正猪八戒照镜子,两边不是人,我倒真是豁出去了。”
“那么你先吃。”
我也不与他多说,打开瓶子,倾倒出白色的药丸,就往嘴里一塞,用开水服下。
我想到以后的事,但觉渺茫,凉气上心头,有点害怕,又有点痛快。
我怔怔的看看约瑟,眼泪流下来。
“采玲,我对你不起。”他抓着我的手臂。
我倒出半杯酒,灌下喉咙,呛咳起来。
“别喝了,别喝了。”
我辣得不住咳嗽。
“采玲,都是骗你的,骗你的。”他急道。
“骗我?骗我死了,你好脱身?”我迷迷糊糊。
“不,采玲,这些不是安眠药!”
“是什么?”
“是婴儿消化片。”
“什么?”我似乎又清醒一点,啼笑皆非。
“我只怕你对我不是真心,采玲,现在我知道了,采玲,我们可以等,就听从爸妈的意见,多等三两年,等一切条件比较优越的时候,才谈婚事吧。”
“呵。”我呆木的答,酒精是真的酒精,渐渐上头。
我身子摇两摇。
约瑟说:“采玲,现在你不必两边做人难了。”
我“咚”的一声倒在地下,不醒人事。
我是醉倒的,乘机熟睡不醒,据说母亲把父亲自医院接出来回到家中,吓一大跳,后来才明白是醉酒,当然对约瑟很不满意,但是也没说什么。
醒来的时候红日当头,我只觉一阵恶心,头疼若裂。
母亲问:“肚子饿了没有?起来喝些粥水,反正你爹这两天也吃粥。”
我也不觉得饿,只觉脚软。
想到服药的情况,简直似隔世为人。
如果是真药,就回不转来了。
“你爸只需要休养,他很快就会康复。”
我点点头。
母亲叹口气,“你跟裘约瑟两个,到底打算怎么样呢?”
“啊我们?”我低下头,“一切推后,过几年再说。”
“可是你又喝醉又哭闹的……”
“以后不会了,我们已经有了解。”
“真的?”母亲的脸容也非常憔悴。
如今养育孩子也不简单,她的心理负担我明白。
我喃喃的说:“过一两年吧。”
妈妈露出安慰的神色。大概认为过两年我们便会淡下来。谁说不足呢,年轻人的爱一向不为人重视,如暴风雨般,一刹那来临,一刹时雨过天青。
爸妈也曾经年轻过,他们也一定经历过那么一两段,然而他们也都早已忘却,也许若干年后,当我想起今日,我会觉得荒谬。
但在此刻,约瑟还是最重要的角色,我爱他,他爱我,我们打算结婚。
“采玲,”妈妈说:“一时冲动铸成错误,这种事我们见得多,如今你的决定是明智之举,将来你就明白。”
我明不明白毫不足惜,如今我已学了最重要的一课:我们活在这世界上,不是想什么便可以得到什么,以前我们实在太天真。
约瑟与我在暑假过后,仍然升学,我们有空便在一起,虽然不能结婚,但双方家长并没有反对我们见面,所以也仍然生活愉快。
我们自幼稚末至成熟,还需要一大段日子。
一大段时日。
一个小梦
我叫王家明,廿岁。上星期毕业回来,爸叫我在他公司里学习,我每天听爸的话,去上班下班。有一天,爸对我说:“有一份重要的文件,你替我送到太阳道二号去,很重要的。”我记得我当时笑说:“爸,我几时变成信差了?”
爸白我一眼,吓得我只好乖乖的把那包东西送到太阳道去。太阳道是这里数一数二的高贵住宅区,这个客人,大概是爸的大主顾,姓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