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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闷。

  在家也闷,但到底有一大堆说话的人,不管你爱不爱听,他们总是絮絮的说着。

  到了第十二天,生意谈得差不多了。

  我看到了她。



  她穿一件芝士布米色淡绿的衬衫,一条扎染黑底带绿的长裙,瘦瘦的,那胸部却长得好,显得腰更细。看,我早说了,我是个好色的男人,她的脸有点特殊的憔悴与静默,仿佛是与生俱来的,美丽的一张脸,毫无做作化妆的脸,只有一抹深红的唇膏,配着白皮肤,黑头发,有一种悲怆的味道。

  中国女人的脸缺乏表情,顶多挂个甜甜的笑,笑久了,她们腻了,看的人也腻了,难得有一张特殊的脸。

  她的脸不该在台北出现。

  她一个人坐在我隔壁桌子吃饭,吃得考究,吃完签一个字,正眼也不瞧我,就走了。

  饭厅里只有我与她几桌人。

  据说我是个算得上漂亮的男人,她却不看我,算了。



  又过一日。

  侍役与她低声说话,侍役走後,领班来了,领班与她细声说话,她铁青着脸,诉说了几句。我略略的听到几个字:“……我管他是刘什么人,他来到了我的地方,我就管他,他再闹,给我轰出去,叫派出所!”

  我心想,好厉害的女人,谁得罪了她?好大的口气。

  等众人都走了,我跟侍者说:“请那位小姐过来坐一下。”

  侍者变色,偷偷看了她一眼,“先生……”

  我塞去一张百圆台币。

  “先生以为她是谁?”侍者不敢要钱,尴尬的笑。

  “唱歌的?”我问。

  “先生,她是咱们的副总经理啊。”

  我一呆,马上收回钞票,随机应变,“那么我过去,请你代我说一声。”

  侍者还是为难,大概这女的脾气不佳。我只好考虑—会儿。是的,她好看,她动人,她年轻,她显然只能干,副总经理——别像我就好了——酒店是她老子开的。

  我终於走了过去。

  她抬头看看我,寒星般的眼光,低领子黑色的衣服,胸前坠一颗钻石,闪闪生光,手上没有戒指。

  “我希望可以坐下。”

  “请坐。”她大方的说。

  我看着她。她的头发如此短,如此直,不过二十六、七岁的年纪,副总经理。

  “不满意什么地方?”她礼貌的问,声调是职业性的。

  “一切很好,谢谢。”

  “听说陆光生住了十五天?”她问。

  难得,她日理万机,客人的细节还记得。

  我点点头。

  “有没有出去走走?”她问。

  “没地方可走。”

  “有去故宫博物馆?”

  “没有机会。”

  她微笑,一个客观的微笑。

  那个女人又在弹“不了情”。我忽然问她:“你可愿跟我跳个舞?”

  她略想了想,站起来,“我多年没跳舞了。”

  做了副总经理,谁敢找她跳舞?

  她是一个好舞伴,轻盈美妙。她的英语有伦敦口音,我诧异问:“不是美国留学?”她反问:“美国有什么好?每个人挤到美国去,读书除非念理科,否则总得挑个有文化的地方。”我说:“我也是伦敦来的。”

  就此陆陆续续的谈了起来。

  她没说到她业务问题,我也没说到我业务问题,只是闲谈着。

  忽然我问:“你常常与客人攀谈。”

  “看什么客人,圆山一千多房间,现在旺季要开始了,哪里谈得了那么多?”

  她唱了很多酒,毫无醉意,白兰地是最好的“小香槟”区产品XO,第一流。

  然后我们礼貌的道别,那女人也停止了弹“不了情”。

  她是很不错的,那气质一流,只有我开头才会把她当歌女办,居然叫侍者请她过来坐一坐,由此可知女人长得好,也不是美事。

  我深深的懊悔着,怕这待者把香港的观光客都当呆大了。

  第二天一早我下楼去吃早餐,在梯间看到了她。她一件白色棉纱T恤,一条破牛仔裤——副总经理?我向她打招呼。

  她笑了。“早。”停了一停:“这么早?”

  “上一家厂去,最後一家了,做了报告,拿回家参考才决定投资哪一家。”我答:“你呢?上班?”

  “我休假,兜一圈就走。”她答。

  “昨天那讨厌的,姓刘的人,赶走了?”我笑问。

  “走了。”她也笑。

  早上看来,她还像个孩子。头发益发黑,眼睛益发亮!憔悴只隐在嘴角里。

  我很大方的说:“你休假,我下午没事,你说故宫博物馆好,我想去一趟,邀你同行,你有空,就说好,没空,千万别客气。”

  她更大方,“两点钟好不好?我在这里大厅等你。”

  “好!”我高兴之极。

  我们昨天都喝了点酒,难得今天都没事人似的,如此清醒。

  最後这家厂太马虎了,父亲不喜欢,我礼貌的走了一周,就回来了,买了几份报纸。到了两点,依时下楼,她在大堂查帐薄,见到我,就走过来。

  她换了衣服,是件丝旗袍,宽柔的,流荡的,一件带自来旧颜色的旗袍,上面有一只只的蝴蝶,只只若飞又飞不起来的样子。这样的人,也一定有她的故事吧,然而我们陌路相逢,哪有时间互诉过去。

  她的旗袍低及膝下,穿双绣花鞋,时光彷佛倒退了五十年,在那几秒钟里,我爱上了她。

  我柔声地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她说:“陆先生,我叫玫瑰。”

  “谢谢你陪我,你必是博物院常客,去也去累了。”

  “哪里会累。你要怎么去?叫街车?叫酒店的车?还是坐我的车?”她问。

  “你的车,”我想都不想,“然后我请你吃晚饭。”

  她微微一笑。

  她开的是雪铁龙GX。这车子是怎么被她运进来的?付了若干税?我看她的侧面,旗袍的绸料薄,胸前闪着她那颗钻石的光。隐隐的,就如她本人。

  车子廿五分钟就到了,她开得快,开得稳,车子庞大而灵活,我们下了车,买票。

  她说:“什么都别看,咱们先看宋瓷。”

  我说我不懂宋瓷,唐瓷,任河瓷。

  她问:“看铜器?甲骨文?”

  我说我也不懂。

  她气了,问我:“你懂什么?”

  我咧齿笑,我说:“法国印象派。”

  “你是洋人,我们瞧清明上河图去,若那个也不懂,挑个高楼,跳下来算了,也别活了。”

  其实我略懂一点,跟她走了几步,就令她转怒为喜了。

  这是个好地方,除了卢浮官,我走遍博物馆,也就这一座了。然而法国人的东西,哪来得本国的亲切。这么多人“外国月亮”!我还是故宫月明。我是不进步的人。

  我们瞪着郎世宁的孔雀图有十五分钟之久。我喃喃的说:“明天再来。”

  她咧嘴笑,“说起这郎世宁,我闹了个笑话。第一次来,那时很小,什么都不懂,看了这画,就大声说:“咦,这幅有透视,是跟洋人学的。”旁边有位老先生冷冷的说:“他根本是洋人。”你说多尴尬。”

  我故意问:“他是洋人吗?”

  “是呀,意大利人呀——”後来知道我作弄她,不晌了,气了很久。“你怎么会不懂?”

  这人。

  千变万化的,夜间看是一个样子,白天看是一个样子,黄昏如何?黄昏如何?

  出来的时候,正是黄昏。

  她说:“我的钱,都是自己赚的,我爱享受,赚多少用多少。我没有一个有钱的父亲。”

  黄昏,我们坐在植物公园。

  左边是睡莲,浮在水面,粉红,深深浅浅的粉红。右边是荷,亭亭玉立,田田有姿,随风微微扬着,数不尽的,一望无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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