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来台北的男人到过这里?
她的旗袍有些儿绉了,人也有点疲倦了。
“谢谢你带我来这里。”
“我自己根本想来。”她说。
“肚子饿了?”我问。
“你呢?”
“吃得下整间圆山。”
她笑,“让我换件衣服。”
好。我们开车回酒店,原来她也住酒店,方便工作。
我并没有换西装,还是普通的衣服。
她穿得真得体,一套丝的长袍加外衣。
她喜欢丝。
拉门小厮见我与经理同行,殷勤得要命。
“为什么选台北上作?”我问。
“这里人朴实可爱,我参欢台北,这世界我哪里没去过?非洲也去了,在摩洛哥耽了三个礼拜!还是台北好,是住人的地方,巴黎东京耽久了会疯的。”
我问:“你没有结婚吧?”
“连男朋友都没有。”她带个嘲弄的笑。
我为什么问?我自己是个有妻有子的人。
我们在一家小馆子吃小菜吃面,吃得很饱很满意,随后便在街上散步。
夜后的台北倒是很阴凉,街上黯黯的,合情人散步,治安又好,老实说,我觉得这里像世外桃源,虽说台湾的女孩子土土的,如此不是也碰到一个出色的?
可惜。
我是
一个已婚男人。
我如果没有结婚,未必会娶这个叫玫瑰的女子,也许两个人在一起几年,就分开了,也许。婚姻是奇怪的,婚姻是个不可预测的!婚姻不过是那回事,婚姻不是自由的,可以想像的,婚姻是注定的。
此刻我跟她在一起,有一种第一次与女朋友上街的味道,手还没拉过。有一阵子在伦敦,那生活是荒谬的,读得无聊了,就到处去找外国女孩子,在俱乐部、跳舞厅、酒吧,都是美丽的、冶艳的,比外国女明星还标致的。要玩,容易,要玩得干净,却不简单,我当时那个金发女郎,比任何洋女人好看,然而还是甩掉了,老婆是老婆,祖宗三代都是有名有姓,决不允许我做无稽之事,我也不会对这种事有兴趣。
妻子是出色的名门闺秀。
妻是无懈可击的,故此我一直做着好丈夫。我不是好男人!只是没机会做坏男人。
如今我碰见了这个女人,受的是洋人的教育,却在台北这样的一个地方做事,中西合璧得这样美丽巧致,我不知道她是否一个可碰的女人,然而我不想碰她,找个把女人上床还不容易,何必找她?
我深深的叹着气。
她怎么想呢?
我在房间收拾文件,公干完了,但如果我要多留几天,决不会有人阻挡我。我渴望可和玫瑰再跳一次舞,再逛一次植物公园。然而却在饭店碰到了一大班香港生意人。
他们去舞厅,我不要去,硬拖了去,一直想溜,不准溜,只好吃闷酒,他们找个小姐缠住我,而那个女孩子倒也楚楚动人。他们说:“小陆不知道什么意思仿佛独自清高,出污泥而不染。见鬼,大家在香港有生意的时候就称兄道弟了,你给我们坐着!”
我出去打电话找玫瑰,他们说她下班了。
我说:“接到她房去,只说我姓陆,她会听的。”
接线生犹豫了一刻,还是接通了。
“玫瑰?玫瑰?”我焦急的问。
“陆先生,很晚了,什么事?”
我傻里傻气的说:“没什么,听听你的声音,听到你声音很开心。今天又没见到你。”
她不晌,大概是在微笑。
“你在干什么?”我问。
“对账,一大叠账簿。”
“你难道是不结交男朋友的了?”我忽然问。
“你不是我男朋友?”她也忽然花巧了一句。
我说:“此刻你男朋友正在舞厅,闷了个半死。”
“别的男人说这话,我不相信,你说这话,我倒相信。”
我奇道:“你倒跟我妻子一般相信我。”
“你结了婚的人,就不该到处走了。”她说。
“你知道我是结了婚的,是不是?”
“登记册上!护照上写得明明白白,怎么会不知道!”
“啊,这样危险人物,你还跟我出去?这可不是疯了?”我笑。
“你还是在舞厅多多享受吧,我那些帐不赶出来,就糟糕了。”
“是,玫瑰,多谢陪我这无聊的人说话。”
“别客气。”
我们挂了电话。
那班香港男人瞪着我。好笑,我也是香港男人呢,我到桌子旁又喝了点酒,身边的小姐默默的微笑。她也有她的故事吧,误堕风尘的故事,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故事,只除了我,我的缺点是老子太有钱了,简直创造不出故事来,所以尽可能缠着玫瑰,以便年老的时候,可以有一段往事,可以回味的。
喝完了酒我要走。
他们硬要我送身边的小姐回家,我想不答应的话,简直没完没了,索性答应了。她的家住在什么巷什么弄,不是好地方,倒是十二分清静,日式的矮房,我送她到门口,她捏着手皮包,有点不好意思!我可是真把她送回去了。
我从口袋里摸出廿块美金,打开她的手袋,放了进去,我说:“你不收,就是生气了,我不是瞧不起你,你没道理白陪我。”
她忽然咪咪的笑了,“陆太太真是位幸福的太太。”她说。
我也笑,坐原来的车子回酒店。陆太太之有资格做太太,是因为她明白我。
回到饭店,我去敲副总经理的房门。
玫瑰来开门,身上一件丝的和服,七彩斑斓,几千几万种花样,松松的,以一条腰带扎在腰上。见到我,她没有诧异,读过书的女人是不同的。
我没有招呼她,我静静的坐在她的椅子上。
她看着我,不说什么,坐在地上。
我看看她很久很久,她的五官,她的头发,她的身裁,她的姿态,很久很久。
可是我什么也没有做,后来看得够了,把她的模样刻进心里去了,觉得一辈子也忘不了,我就站起来,回自己的房间。
奇怪,躺在床上,居然心安理得,一点难受也没有,就痛痛快快的睡看了,像个孩子似的。
第二天起来,我整理好所有的行李,回香港。电话订了班机,我叫待役来拿行李。
玫瑰却在楼下大堂等我,丝衬衫,白裤子,指挥侍者把我的行李搬上她的车子!看样子,她打算亲自送我到机场了。这个人,这个不可多得的人。
我上了她的车,在车子里她一句话也没说,脸上的表情是隐约的,看不清楚的,我默默的叹口气。
到了机场,她把我送进闸口,她把一切都照顾得如此完美,多么能干的女人,从头到尾!她没说过一句话。
到最後,我轻轻的移过她的肩膀!我轻轻的抱住了她。
她让我抱着她一会儿,然後我们松开了。
她的身体柔软,一如我们跳舞的那一夜。
我发觉她在微笑,一个憔悴而完美的微笑,她的憔悴全回来了,如我第一次见她,她在饭厅独自吃饭一般。
我没有说再见。
我打了个长途电话给妻,我简单的说:“飞机最多两小时就到。”
然后她走了。
以后我来台北,总还可以见到她吧?有这么一个开始,谁会晓得以後的事呢?然而我是一个奇怪的男人,我想我是不会再来找她了。
(找个把女人上床还不容易,何苦这样。)
在飞机上我闭着眼睛睡觉,空中小姐说我的公事包漂亮,是啊,纯鳄鱼皮的薄夹子,七百六十多镑,伦敦邦街买的。
到了机场,只有司机来接,老王是看着我长大的。
我皱眉头,“太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