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心里说。但我与周仲年呢?
快,我一定要快作决定。我真的爱周仲年?是,现在是。但是三年之后呢?五年?十年?他又会不会忍受成熟的我?他抛弃了妻子、儿女、孙儿来迁就我,受到伤害的人太多。我不应该这么放肆。
而我。我将来一定还可以找到很多男朋友,如今的牺牲,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日子过去,一切成为淡忘的历史,有什么关系?但是周家一家会因此感激我。
快,快决定。
马上要春天了。我告诉自己,春天代表新的开始。
「……我不想离开你,原谅我。」我说。
「没有你,小宝,没有颜色。」周握住我的手,非常黯然。
「但是阳光明天还是很灿烂的。」我说。
「阳光照不到老人的身上。」他别转头。
我垂下眼睛。
我是哭着上飞机的,一直用手背抹眼泪,我想我的眼睛一定已经红肿。
隔壁座位是一个高大的男孩子,他说:「伤心什么?回到香港,你会忘记一切。」他真是好心。
我索性掩脸大大的哀恸起来,男孩子把他的手帕递给我,我的故事,没有善终。
我与琉璃
六点半,我在看电视新闻的时候,琉璃回来了。
听她关门的声音,就知道她心情不好。
我自沙发中抬起头来。
她手中捧着公文,她把文件摔到地上,还得狠狠加上一脚。
我看惯了,不去理睬她,眼睛看着电视中的新闻报告员。
隔一会儿她就好了,她会把文件一张张拾起来叠好,她不拣也没有人会帮她拣,文件又不会自己生脚走回桌子上。
她开冰箱取一罐啤酒喝。
我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不开心。」
「你总没有开心的日子。」我说:「在电视台做,不开心,在酒店做,又不开心,现在政府机关,仍然是眼睛鼻子全挂下来。你说看看。」
她坐在我对面。
我说:「你一辈子装个曲高和寡的样子出来,并没有好处。」
她白我一眼,「谁说有好处?」喝一口啤酒。
「现在的工作又有什么不好?」我问:「受不了洋人的气?」
「受不了土佬的气。」她叹口气放下啤酒。
「土佬,」我摊摊手,「每个人都是土佬,难怪你不高兴。」
琉璃被我逗得笑起来,用手撑着头。
「我明白,」我说:「可是你别出去嚷嚷,这年头,谁也不同情谁,你看着我不错,我瞧你也不坏,大家别诉苦,免得被人当笑话说。」
琉璃站起来,去把那堆散乱的文件拾起来。
琉璃是落难王孙。
她父亲本是个财阀,把他几个孩子捧得花朵似的矜贵,最好的物质,最佳的教育……
琉璃在日内瓦念法文与德文,本来打算嫁个公子哥儿,出入社交场所,说说法文德文,着实不俗。
可惜在她廿一岁那年,父亲生意失败,兵败如山倒,一蹶不振,於是他们几兄弟姐妹不得不出来找工作做,看老板与同事们的颜色,重新学习做一个普通人,那种痛苦,我是可以了解的。
她对於生活一窍不通,并不是脾气坏,可是四周围自然有很多令她生气的人:衣冠不整的、色狼型的、没念过大学的、英文说不准的、没到过欧洲、穿猎装的男人……一切一切,不胜枚举。
每次早上起来,她都跟我说:「我不是介意工作,我只是不喜欢那班同事。」
但是现在琉璃的父亲不再能够负担她的生活,她必需要出外工作赚生活。
我说:「王谢堂前的燕子,如果要在寻常百姓家寻生活,必需习惯百姓的陋习。」
「胡说,」她会答我,「我不是王谢堂的燕子。」
至少她是玫瑰花园中长大的。
很平常的事,她都当新闻说,不能明白。
像:「我上司叫我写的英文新闻稿,没有一篇是顺利通过的——像舞女去做旗袍:非改不可。他算老几呢?最远才到过澳门,我在日内瓦念拉丁文的时候,他不知道在哪儿混,现在他在殖民地做官,因渗着点白人血统,抖得那个样子,真土,井底之蛙。」
我只好陪笑。琉璃不晓得,几乎全世界的上司都是那样的,他若不把下属踩下去,下属一旦比他爬得高,他就成了别人的下属了。
我说:「你是个女孩子,机会比他好,你看开点,让让他。」
琉璃叹口气,「我多想不做,可是谁替我付房租呢。」
我伸伸腿。
「有。」我说:「很多赚三五千块的王老五,或从未娶妻,或离了婚打算再娶——你想不想嫁他们?」
「别讲笑话了。」她摆摆手。
「忍一忍吧,琉璃。」我说。
她只希望她爸爸未曾破产。
「你呢?又如何?」她问。
「老样子。」我说:「上次我花了一两金子去算算命,说我的运道可以转好,三年左右能够结婚,还说丈夫待我不错。你知道我的要求,丈夫待我不错的意思,便是能够把我养在家中吃口现成饭,我再也不想做工了。」
「那么这个男人不会是刘志强。」琉璃说。
我笑笑,自然不是。
刘志强是泥菩萨,自身难保。
琉璃说:「志强最不好便是骗你,说能够照顾你。」
「算了,他不撒那个谎,我能跟他在一起?现在谎言拆穿了,可是大家混得烂熟,反而不计较。老实说,女人对着女人诉苦,多累,可是男人颇乐意听女人诉苦,你懂得那个分别?可是将来能否结婚,又是另外一件事。」我的声音越来越低。
结婚是完全另外一件事。
我认识志强与我同事梅认识她的男友在同一个时间。
梅的男友是副总经理,志强只是管事。这件事提起来就气,现在公司里的人把梅捧得公主似,而我还得靠自己两只手披荆斩棘。
我并不是那种不懂事的小女孩子,仗男友的势力作威作福。可是梅的运气来了,推也推不掉,顺理成章的被众人撮拥着,这并不是她的错,人们除了自己的女儿、爱人,以及上司的女人、爱人之外,别的女人都当草芥。
有没有到渡轮与公路站去一看?不少白领阶级把旁的女人推开,保护他们的女友上船上车,小人物也有他们卑微地表现爱心的方式。
我常常说:如果有男人愿意照顾我,别在工作岗位上照顾我,索性养活我,别让我抛头露脸的。
琉璃说:「爹爹很怕听见我为了省钱去搭公路车,我告诉他,我与你同住是因为找伴。」
「他怎么会穷得一败涂地,半个子儿都没有了?」我问。
「什么半个子儿都没有?,」琉璃瞪了瞪眼,「他还欠下银行几百万,单是利息都得好几万一个月,你太天真。他们生意人的玩意儿牵一发而动全身,非同小可。」
我耸耸肩,「我自然不知道,我老子只是个小职员。」
「小职员反而好,下了班回来看电视,洗澡上床,第二天又是一条好汉。」她说。
「说得也是。」我笑,「你为什么不嫁小职员呢?」
琉璃说:「因为我们家现在大大的不妥,张家的人不敢来跟我亲近,我现在正失恋,什么小职员不小职员的。」
我呆住一会儿。
我老听琉璃说:她本来有个门当户对的男朋友。像古时的绣像小说情节:小姐的家道中落,书生家就悔了婚约,而张家那位少爷,本身感情不坚,比父母还早打退堂鼓。
琉璃遭遇到接二连三的不如意,心中种种悔恨,夜半涌上心头……我同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