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姐的助手说:“于先生,她说不。”
在我预料中!但我这个人一向有个坏习惯,就是喜欢死缠烂打。“小姐,给我一个理
由。”
那位小姐笑,“她不喜欢接受访问。”
“为什么?”
“她不爱出风头。”
“不,这不是出风头”
“于先生,我手头上正忙,改天吧,改天再约,再见。”电话已经挂上。
这次连一向温和的小楚都嘲笑我。
“老于,尊重她的选择吧,有些人天生不喜发表言论,我曾要求访问一名写小说的女士达七年之久,她与我天南地北什么都谈,就是免访问,做封面都不肯,她说她是地下铁路拥护
者,不想被其他乘客盯看看,所以,人各有志!再说,她的名气由她自己辛苦赚得,她不高兴将之用来点缀我们的杂志,她绝对有权。”
仍然闷闷不乐。
“李观仪不爱亮相,我们就忘记她,好不好?”
我说:“都看得这么开,都成为和尚寺,不是出版社了。”
“老于说得也是,隔壁一家杂志社就是这么关的门,找谁都嫌烦,一句“人家怎肯赚我
们。就把责任卸得一干二净,于是图片、内容、编排,全部三流,读老的眼睛是雪亮的,谁肯买蹩脚刊物?也许老于这么认真求独家新闻是对的。”
“你瞧。”我精神来了。
小虞说:“我不赞成老于这股疯劲。”
“好啦好啦,开工,今日我要写五千字。”
我说:“爬格子真是天底下最痛苦的营生。”
小楚说:“做人才是最痛苦的营生。”
“来,让我们齐齐闭门造车。”
三个星期后,我们在报上看到李船王病逝的消息。
我抓紧这段新闻!决定去探一探,一睹李观仪的庐山真面目。
我的牛脾气不肯改。
殡仪馆内气氛肃穆,全部奠仪捐作慈善用,大厅内没有杂七杂八的花牌。
李氏本人没有兄弟姐妹,他只有李观仪一个女儿,灵堂内只得她一人穿着素服。
我十分震惊于这种情形,一方面来讲,她几乎拥有全世界,另一方面来说,她又至孤至
苦。
来宾中达官贵人不胜枚数。
我略为贴近一点,才看清楚她的样子。
五官很精致,有股清秀的味道,皮肤白哲,神态哀肃,然相当镇静。
与一般廿多岁的女子没有什么两样,但她是李观仪,她父亲去世后,她手中掌握一百多万公吨的船队。
这是我一定要访问她的道理。
她脸上长得最好看的是一双眼睛,倘若诗人的话是对的,那么她的灵魂是深不可测的。
可惜见到她不等于可以访问她。
我致敬后离开。
李氏航运是间老牌公司,一向以高贵而低调的形象出现,几个主脑人物完全不在公众场合露睑,李观仪本人出掌大权,但对社交界一点兴趣也没有。
这样困难的一宗任务,渐渐我也淡忘。
冬去春来,又是著名的黄梅天,一时风、一时雨、变幻莫测,穿雨衣嫌闷,脱雨衣嫌凉,同事中十个倒有八个伤风,用纸巾捂着鼻子写稿。
我在做一个专题,专门研究本市著名的别墅建筑,逐层介绍,虽有展览财富之嫌,仍不失为一个有趣的题材。
那日拍完照沿香岛道出来,雾浓、路滑、露重,小心翼翼,否则真会撞上前面的车子。
一辆黑色的大车抛锚在路中,司机正在换胎。
我下车问:“要帮忙吗。”
司机如获救星,“请问这位先生有没有雾灯,挂在车尾。”
“为什么不叫人拖车?”
司机有苦难言,“我们家小姐赶时间。”
“我来送她一程。”我说。
“小姐不喜欢。”他双手乱摆。
我看不过眼,司机都五十多了。
我卷起袖子,帮忙他,三下五除二,立刻做妥。
他忙着打躬作揖。
我问:“你们小姐呢,稳坐车中?”
“不,她在水塘那边。”
嗯,看风景。
我在雾中看到一个穿黑衣的女子,她向远处悠然眺望。
有钱就是这点好,下层工人做到抽筋,她却把扇来摇。
我走过去,很讽刺的说:“小姐,车子修好,请摆驾。”
她蓦然回首,抬起一双眼睛,看看我。
我认得她。
竟是李观仪!
我顿时懊出血来,不该对她不客气,现在自己断了一条路。
司机上来,为她解释因由。
她淡淡向我说:“谢谢你。”却是不动气。
我回到自己那辆老爷车去,轮到我的车子出毛病,引擎不动。
那位司机看我挣扎得满头大汗,很同情的说:“小姐说,载你一程。”
“不用。”我倔强的说。
“先生,不要客气。”司机警告我!“这条路十分偏僻。”
于是再由他帮我,把老爷车推至一旁,我上他们李家的车。
我坐在李观仪旁边,眼观鼻、鼻观心。
小虞说得对,我这个人有头巾气,只晓得埋头苦做,不识时务,虽不踩下人,却不懂见高者拜,所以历年来始终没打好人际关系。
这个社会讲是讲打真军的,但当人人都有实力的时候,那些肯到处吃饭喝茶的人就占很大的便宜。
我是很佩服这些既肯做又肯拍的人的。
此刻我坐在李小姐身旁,竟不知如何开口。
雨急起来,窗外一片白茫茫,我心中也有一股特殊的感觉,如触电一般。
如果我有机会访问李小姐,头一个问题是:你有受过气吗。第二个问题是:你有否故意令人受气?
我想知道。
初初做事,印象最深刻的便是受气,开头是怒火中烧,渐渐看开了,愤怒化作深深的悲
哀,一切不算一回事,能够一笑置之,但我还是想问她:“你可知,我找你七十多次,只为了想做一篇访问。”
然而她为什么要方便我呢,全无必要。
我禁不住叹口气。
她春我一眼,我没有回观。
我是个胆小如鼠的家伙。
司机在公司附近放下我,我郑重道谢,他也有礼的与我话别。
落车,发觉腿有点发麻,原来是过份紧张,维持同一个姿势太久了。
我并没有与同事说起这段偶遇,他们会取笑我,毫无疑问,尤其是小虞,与美同车二十分钟,他已经有足够的时间向她求婚。
不知怎地,今日我自卑感特别重,心事特别多,动作特别迟钝。
我问小楚,“有钱是不是很好?”
“那还用说,三岁孩童都晓得,你今日怎么,雨天出去一趟,淋出毛病来了?”
“一个妙龄女郎,如果有一百亿,一千亿,她会怎么做?”
“你指谁,李观仪?”他真是聪明人。
我不出声。
“照说,钱,应该是头数十亿最有味道,可以买下堡垒,布置得美奂美仑,私人飞机,婢仆如云,不必再为生活琐事操心,之后,也就没多大意思了。”
“她会不会寂寞呢。”
小楚没好气,你为什么不替自己担心呢,穷人难道不寂寞?
我不说什么。
太阳藏在雾中,只有一个隐约的光环,空气中仍然要滴出水来,对我的摄影机有非常不良的影响。我仍然在做那个别墅专题,一做便大半个月,他们都说我会饿饭,因我不肯动脑筋走捷径,人家一个下午赚的稿费比我多去云云。
我自著名的李氏别墅出来,看到她的司机正替她开门。
老司机如他乡遇故知,忘形地与我打招呼。
李观仪自车上踏下来,她仍然穿着素色的服装,见到我,惊异于巧合,犹疑一刻,向我颔首。
我站在该处,三十秒钟不动,如电影中之凝镜。
心中想问:喂,你把头三十亿财产,拿来作什么了?可有买下一幅莫纳的荷花池,挂在书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