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非常感慨,脾气真是太好了,什么样的暗亏都肯吃。
我抓起披肩跟丈夫敢出去。
站在酒会中,脚越来越痛,我笑得身不由主,巴不得回家把脚浸在热水中。
那夜直如受难一般,散会在车子提起裙子一看脚,连他都失声,哎呀,肿成这样!又青又紫,害得我一夜没睡好,跑到女儿房去坐着,咱们三口子越来越妙,各有睡觉的时间,闲时只能看别人睡相,要说话得留字条。
这是什么样的关系嘛,唉。
第二天还是去看了医生,因为穿得比较好,同时又楚楚可怜,很希望再能再路上碰见旧情人。
但没有。
碰见旧情人时,我永远蓬头垢面,旧情人永远光鲜英俊。
丈夫又要出门了。他很怨,很不愿意动身,也同公司交涉过,无奈老板硬是不肯收回成命,只肯加薪水。
在大门口女儿与他紧紧拥抱,又提到关于弟弟的事。
弟弟。她认为只有的弟弟可靠的,因不会走路,不会离开她。
看见女儿就像看见自己的影子。
我已经有两年没出门旅行,为也是为着陪她。
下午与她去吃饭,看到临座的小宝宝,她又去研究人家。
以前听见女人说,多生一个,为了陪大的,甚觉荒谬,现在觉得是对的。
我一只渴望有个姐姐,当然没有实现的可能,于是又希望有妹妹,后来看到姐妹不和至大打出手,才停止那不实际的想法。
晚上尽可能推却所有的应酬,夜是罪恶的,一出去便不想回来,所以不去。
又怕人引诱我:丈夫去那么久,不想、不怨、不气?
所以太阳一下山,我便匆匆忙忙赶回家。
女儿在等我,科幻小说也在等我。
丈夫与这间公司的合同尚有一年,他说合同一满起码要休息六个月,否则真会垮下来。曾经有一个男人,不停的打电话来,叫我出去。
我拒绝一次又一次,到后来已成习惯,倒不觉困难,人家当然也不再来缠牢我,干麽,又不是天自第一号,于是便静下来。
或者有别人好过我丈夫,但我们是有感情的,经过风和浪,尽在不言中。
还有女儿。
有时在灯下,我也觉得自己像小说家笔下的寂寞闺中少妇,永恒地在等丈夫回来。在极小的时候,我看过一套电影,叫做<没有月亮的晚上>,男主角是永不回家陪妻子的年轻大律师,他的妻子耐不住寂寞,与一个拆白党发生关系,结果被坏人抓住证据勒索,她开枪插杀死拆白党。
到这时候,她丈夫反而为她辩护,替她洗脱罪名,女方以为可以有一个新的开始,谁知道丈夫故态复萌,仍然夜夜笙歌,不肯回家,女主角觉得真正的绝望,用同一把枪,朝胸膛自杀。
这个主题给我的振荡感强烈莫名,难以形容,在极小的心灵中留下烙痕,至今难忘。
寂寞原来是那么可怕的一件事。一钻进牛角尖便难以自拔。
现代人幸亏有工作,忙忙忙,做做做,总得与人结触,日久生情,多多少少,有点理解,可以说几句散散心,不比从前,女人有冤无路诉。
下班跟一大堆女同事出去买春装。衣服是必须品,人靠衣装,不穿是不行的。
我比较喜欢式样古典的衣服,肩脯是肩脯,袖子是袖子,腰是腰,看不懂的衣服我不买,也不会穿,尤其是几个日本设计师的设计,不适合一般职业妇女。
我甚至不喜欢衣服有任何款式,我不想有人注意我。
假如有人要记得我,我希望那是因为我的工作成绩,不是我特别会穿、特别骚,特别耀眼,特别温柔。
不像香港人吧。
我喜欢白色,一整个夏天都是白衣白裙白裤,女儿也是,有时小裙子上有蓝色小点点,就是那样。很多人说我们像是市政厅里检查卫生的职员。
白色,什么都是白色,单纯的白色,丈夫与我的兴致并不见得一样,但轮到室内装修,异口同声:白。
也许因为白色永不出错。
于是我挑了三四条白色的衣物。
有条桃色的裙子,我拧在手中很久,还是不敢买,等丈夫回来之后再说吧。叫他来看看这只颜色可适合我。
又去帮女儿选裙子,高得快,没办法。我的品味直接影想她,我断不肯给她穿灯笼裤,炮炮袖,花边、蝴蝶结。
也算是满载而归。
女儿看到新衣服很高兴,但仍然怅惘没有弟弟。
这是我下决心的时刻。
两年来我都没有在丈夫身上加压力,但此刻他的合同要满,我怕他会以为我不在乎,糊里糊涂的又签下一纸合同。
我写信给他。式微式微胡不归。
我从来没有写过那么长的信,许多中文字已经忘记,一个个字去查出来。
然后把它电报传真送出去。
信不信由你,有时候夫妻也不方便说话,不得不下此策。
三天之后,丈夫的电话来了。
他的声音很清晰,他说:“我已经向公司表态,决不续约,这次回来,不再出门,你同女儿说一声。”
我并不见得很兴奋,但有一丝高兴,这个晚上,不会没有月亮吧。
看样子我的信感动了他,原来我是一个写信的好手。我微笑起来。
访问
三天内拨了七十个电话给李观仪。
她一个都没有听。
都叫女秘书档掉:“李小姐开会”、“李小姐告假”、“李小姐没有到”、“李小姐已早退”、“李小姐在赶功夫。”
李观仪的秘书及两名助手早已把我的名字记熟——“是,我们知道你是天下杂志的记者于如明先生。”
她的手下非常聪明敏捷客气有礼,但我就是找不到李观仪。
终于我说:“麻烦你同她说,我只要求一小时的访问时间,闲谈而已,访问稿可以事先给她过目,任她修改。天下是一本高级的时事杂志,我们绝不揭人私隐,无中生有,以及歪曲事实,有实例可以证明我所说皆是事实,请你同李小姐说一声。”
助手甲见我说到声泪俱下,沉默一分钟,“好,我同李小姐说一声。”
“我明天再打来,无论如何,请李小姐给我一个答覆,可与否都好。”
“好的。”
我吁出一口气。
同事小虞问我:“找到了没有?”
我摇摇头。
“奇货可居,”小虞说:“她从来不接受访问。”
“从来不?”
“从不。”
“我不相信,我于如明一定要访问她。”
小虞看我一眼,“没有那么严重吧,又不是非她不可。这些日子来,无论是文坛、政界、广告、金融、影视、教育、纪律部队,时装、美术、舞蹈、商界,都有杰出女性接受我们访问,老实说,很多时人们认为被天下杂志访问是一种荣幸,我们绝不滥竽充数,绝不人云亦云,我们永远在同类型中挑选最好的人才,眼光独到,我们不担心没有嘉宾。”
我拍手,“老板要加你薪水。”
“我不赞成你这种苦苦哀求的态度。”
“我有点蜡烛脾气,越是得不到的越想做到。”
“你在今日也有点名气了,”小虞不以为然,“别做得太卑下。”
“为工作,不要紧。”
“一个人太没架子,人家就瞧不起你。”
我不出声。
“老于,你就是这吃亏,你还去访问人?等人来访问你是正经。”
我笑了。
“况且李观仪父荫大如天,这种宠坏的千金小姐,没什么好写。”
我说:“午饭时候到了。”
第二天,李氏航业公司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