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在马路上碰见杰的时候,话又不一样了。我后悔没把华伦天奴穿出来。
他仍是那么英俊,真要命。
一直听见别人说,在马路上碰到旧情人,如陌路人一般,他们多数已经变得又老又丑又胖,弄不好还秃头,一点味道也没有。
我这位就不同,他跟以前一模一样,也许只有更好更成熟。
他先看到我,立刻同我打招呼。
我抬头看见他,发呆,心酸,失措。
他把我拉在一角,问我可好。
我明明没有什么不好,却禁不起他十全十美的一问,顿时低下头。
他并没有即离去的意思,在我手中接过重叠叠的公式包,坚持要送我一程。
只有他还有这种风度,替女人穿外套,拉椅子,开车门,只有他。
他一路上也没有说什么,我却说了很多,假装一个愉快的声音。
与他分手有多年了,听说他还没有结婚。
当初是为那位女士才分手的,如今他们大概也分了手。为了什么?我不敢问。
他送我到写字楼门口才走。
很多女同事看到他,都来问我,他是谁?
我没有回答。
孩子都那么大了,还回答做什么。想起来真是顶温馨的,曾经恋爱过总胜过没有这种感觉。那日很沉默,有什么做什么,心中有种充实的感觉,真是难得的,过后还能做朋友,还能有一声招呼,很多恋人,事后就反目成仇,成为陌路人。
我很幸运。
人家不会这么想,人家觉得我神经,前度难友抛弃我,我还不介意,一点血性也没有。
但我不是激烈的人,曾经有生意长来往的同行再电话上骂我,我可以唯唯诺诺四十五分钟之久,身旁的同事都替我不值,根本我可以摔掉电话不理,但我仍然在那里承认过错,我就是那么没血性。
我并不觉得委屈,生气的是对方,不是我,不管他为什么生气,我如果能过令他平静下来,一定是好事。看,多成熟多可爱的态度,结果自己胃气痛。
过几日,丈夫回来了。
风尘朴朴,一脸劳累,看到他还是好的,我连忙服待他,放了一缸颇为烫热的水,又撒了浴盐。
他累得话多不想说,吻我一下,跳进浴缸,几乎没在水中睡着,是我叫他起来,他浸得连手指皮都皱了,擦干身子,换上运动衣,也不说什么,立刻倒头大睡。
这一觉起码十个小时。
我为他掩上了门。
他带回来的衣箱需要清理,我把它们打开来,全部都是脏衣服。
因为他成日出门,渐渐买了好几打衬衫与内衣裤,于是我把脏的取出,交女佣洗烫,把干净的放进去,又检查他牙膏香皂可有短少,还有剃须水这些。袜子放在一只布袋中,方便他找,还有新出的书籍,共他在旅馆消遣。
他在旅途喜欢怎么样的消遣,我也不甚了了,我莞尔。
这次回来,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又要出去,还是把一切准备妥当的好。
女儿很不高兴,她埋怨父亲每次回来便倒头大睡。
小孩子不懂得累的可怕。人一疲倦,意旨力完全崩溃,什么都不想,门口有钞票都不要去拾,只想睡。
人真是无用。
我知道疲倦的滋味,有一次熬完夜,我痛哭失声,哭完之后喝一杯水,睡倒傍晚,起来再喝一杯水,然后再继续睡。
女儿寂寞的进房来数次偷窥我醒了没有,好同我说几句,我知道她在我身边,也觉得歉意,但无论如何睁不开眼睛,说不出话,连转身的力气都没有。
女儿是寂寞的小孩。
现在的小孩都寂寞,父母实在太忙,不是为钱,而是赚钱不容易,老板一声令下,万里关山也要赶了去,为生活,不做固然不行,不做全套异不行。
今女儿巡来巡去,想与父亲说话,但她父亲没得空。
我拉住她,同她讲故事。
她们现在可不要听玻璃鞋,快乐王子,人鱼公主这种故事,女儿认为无聊,坏的人太坏,好的人太好,她不相信,她爱听的故事是卫斯理的科幻故事。
又听又怕,特别爱比较简单些的,于太空人结触这些。即使在很不开心的时候,只要我肯读故事给她听,她就高兴起来。
一杯热牛奶,一碟饼干,一小时的故事,我们母女俩的感情便加深又加深。
她认识的中文字比较少,还不足以自己读这些故事,但她会努力。
我叫她坐在我旁边,把《蓝血人》第一章读给她听。
听完后她有点累,我便叫她去睡。
丈夫仍然没有醒,但也得准备食物。我都不知道他要吃什么才好。煮了粥,他嫌水汪汪。做小菜,他嫌干。一个人精神不足,脾气便不好。
我伤透脑筋。
不过看见他还是好的。
我在听音乐的时候,他醒了。
只问要一碗汤。
幸亏有下火的猪肉萝卜汤,盛一碗给他。
好在也有饭菜,连忙待候他。这个时候佣人已经睡下,我只得自己动手。
女人不好做,我没说错吧。
饭后他抽一只烟,说声谢谢。烦恼的事仿佛很多,他像是不愿多说,我也不去问他。
我们所做的行业不同,我帮不了他,唯一可做的是精神支持他。
他问有无水果。
我立即捧出果盘,他选了只桃子。
随即叫我到房去把公事包取出了,我交给他,他便拿出一只礼盒,打开来,是一条养珠链条。
我很诧异,上次他已买过同样的给我,怎么搅的,工作太紧张,忘记了?一时也不知怎么说,先戴上再说。
然后他说累,又上床。
只剩我一个人,仍然把唱片放来听。
丈夫是自己拣的,一切经过刻意安排,故意避开热恋,加入理智的成分,互相尊重,爱护,照顾,是一种非常理想的关系,明澄愉快。
但每听到缠绵的爱情故事,一些人如何为了虚无飘渺的感情大牺牲大悲痛,我便怅惘,恍然若失,并且有那么一丝羡慕。
我微笑,有时丈夫的鼻鼾也是很大的安慰。
我早起,他比我更早起,桌子上放着支票,是这个月的家用,他要回公司报到。
我也要回公司,女儿则已上学。
今日黄昏回来,总可以一家欢聚了吧。
谁知在写字楼接他的电话,叫我去做头发,他们那边的老板要请客。
我很犹疑。女儿又见不到他,再下去父女见面便如末路人。将来长大成为名人,记者问她幼年最需要什么,她会说:我父亲的爱。
太糟糕了。
我不跟去更不行,他会报怨,人家会笑话他妻子是个隐形女。
我左右为难,在任何危急的情况下,包括战争,儿童总是牺牲品。
于是女儿被排出局。
我与她通一个长电话,所谓长,也不过十五分钟,我尽量安慰她,并答应她早些回家,还有,复活节一定与她在一起。
女儿很懂事,有时环境会逼得一个人成长。
她的声音有点冷,也不允许她不答应,于是就这样成为一个早熟的孩子。
我早些下班去做头发,赶回家洗浴,换衣服如同打冲锋,接着化装,一层一层油漆般扫上面孔。两夫妻各忙各的,也不讲话,接着开抽屉找饰物,他找呔针,乱成一片。
女儿坐在旁注意我们,也不说话。
我穿戴整齐,去找鞋子,一只脚踏在裙角,拌住,立刻跌一跤,丈夫一手没把我捞住,我结结棍棍跌在地上。
跌倒自然马上爬起,但暗自觉得脚踝已经扭伤,因为赶时间,也不便说什么。丈夫还埋怨我手足不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