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立虹好管好,她很少来。
来的时候客气得不像话,总不至于空手。她那像女孩子,豪爽如江湖客:最好的酒、最名贵的花,过年四色大礼,冬菇鲍鱼乾贝一大盒一大盒……不过就是少来。
有很多时候,我希望她不要在气派里下功夫,有许多时候,我希望她会像小弟的小女朋友,如一只小鸟,事事以小弟为重。
在这一段时间内,立虹去过两次欧洲,一次北美,无数次日本。我都没有陪她。
她独自上路。事前不徵求我同意,一有假便订飞机票。我很气恼,花了不少劲查探她是否真的没有伴。结果真是独自去散心。
她请我原谅她。
她的理由:“很累,不想在旅游时再张口说话,我需要的是百份之一百的松弛。”
她的神经越来越紧张。
我同她摊牌,“你还要怎么样?做总经理?”
“不。”
“那为什么不肯停下来?”
“一停就被后起之秀追上来踩死。”
我忍不住笑,“有没有这样严重?你别夸张好不好?人人都做工,独你这么辛苦,干么?一柱擎天?社会没有你不行?本市少了你会垮掉?”
她静静的说:“尽一分力,发一分光。”
我摇摇头。
她不肯同我吵,摆得很明显,她需要我,但是不肯放弃事业。
那份工作对于她,像是骰子对于赌徒。
许多朋友表示诧异,“什么,你们还没有散掉?”
名存实亡?我不敢去想它。
待半年后立虹再升级的时候,我觉得不能再因循下去。
为她庆祝的时候,我提到婚事。她满怀心事,沉吟著不回答。
我问:“这一回为什么不哈哈大笑?”
“这次是惨胜。”
“胜利还分惨与乐?”
“自然。”她说:“付出代价太大。”
“也是你愿意的。”
她苦笑。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我说:“立虹,想想清楚,我们不能再拖下去了,你不急,我急得很。”
“时间过得太快,一天只有廿四小时!”她说:“做得这个做不了那个。”根本问非所答。
“婚后我不会阻碍你工作,不必快快生孩子,如何?”
她只是笑。
我紧紧逼她,“立虹,回答我。”
“今年年底我会给你一个确实的答覆。”
“何必拖到年底?现在就可以说是或不。”
“我很疲倦,精神不集中。”
“我同你分析,你到底害怕什么?”
她摇头,“我要回去休息,改天再谈。”
“立虹,这是人生大事!”
“我知道,可是我真的双眼都睁不开来。”
没奈何,我只得把她送回家。
弟妹都劝我别太死心眼,他们帮著我说了许多话,都是劝我及早另觅对象。
多个朋友走走也是好的,他们说:“就算现在找到新女友,也不能立刻谈嫁娶。”
忽然之间,我感到家庭给我的压力,有点吃不消。
立虹的生日来了,我为她订了地方吃饭。
再也没想到她连生日那天也没有空。
电话一响,我就知道是她,拿起话筒问:“立虹?”
那边传来一声娇笑,“不,我是安娜,郑小姐的女秘书。”
立虹的秘书?
我呆住,她叫秘书打电话给我?我?
我没有恼怒,但一股悲哀浓浓地袭上我心头。
叫秘书打电话给我?我同她是什么关系?她此刻竟叫一个秘书打电话来给我。
“郑小姐说今天的约会可否推迟半小时,同时改在乐宫饭店举行?”
“为什么?”我反问。
“因为同事们要替郑小姐庆祝。”
“可以。”我心平气和的说。
“那我告诉她你不反对?”
“当然我不反对,不过告诉她,我不来了。”
“啊?”小女孩子震惊。
“你同她说好了,她不会怪你的。”
“好好。”
我忍不住,“她人在哪里?”
“开会。”
我挂上电话。向餐室取消那张台子。取出一本书,翻开第一页。
这些年来,为了等立虹,我都成为畅销小说专家了,还有那一本名著是我所没有读过的?
电话在廿分钟后又响了。这是立虹了吧?
“你怎么不来?”她一听见我声音便责问:“大家都等著看我的男朋友。”
“没有怎么样,”我温和的说:“你同你的同事去玩吧,明天我再请你。”
“你不是生气吧?”
“自然没有,多年老朋友,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明天我等你秘书安娜的电话。”我幽默地剌她一下。
她却已变得麻木不仁,一点也不发觉,说声好,就放下话筒,完了一件事。
真可怕,打电话给男友都有劳秘书,将来与丈夫、子女联络,亦全用秘书?
她怎么揽的?事到如今,我发觉我完全不认得她。
她完全变了。
我放下书,问弟弟:“有什么节目?”
“我们打算去看电影,来不来?”
“来,当然来。”
弟弟向她小女朋友打个眼色,那女孩子立刻去打电话。
我问:“干么?”
“替你找个伴。”
“不用了,”我说:“这样忽忽忙忙找人家出来,对人也不尊敬。”
“不,她表姐是很大方的一个人。”小弟说。
果然没错。
那女子年纪与我差不多,打扮时髦,态度大方,是个意外之喜。看完戏吃咖啡,闲聊起来,发觉她与立虹是同一间万辉公司的同事。
我很惊异,“你可有听过郑立虹?”
她侧侧头,“哦是,是营业部的同事。”
“这一阵子她忙得不得了。”
“最近他们那一组是特别爱在下班后开会。”
我问:“你与她是同级吗?”
“不是同级,但各有各的工作范围。”她说得很含蓄。
不知痣地,凭直觉我认为她不可能比立虹低级。
“你比她高是不是?”
“我管两个部门,营业部与策划部。”
哗。不但是文虹的同事,而且起码高了两级,真看不出来,她年纪不大哇。
我膛目结舌,“照说你应当比她更忙才是!怎么你看来顶悠闲?”
她笑笑,“各人有各人的办事态度。”
“你应该把自己的心得传授给他们。”我说。
“每个人都有他那一套,管理学的宗旨是把事情办妥,怎么样办,没什么关系。”
“但是你那一套肯定是省事省力的。”
她说得更含蓄,“有时候,为了让上头的人觉得物有所值,也得辛苦给他们看。于是公司里分开两派:优悠派与拚命派。”
我恍然大悟,而立虹就是拚命派中坚份子。
我微笑问;“有没有太极派?什么都不用做,要给别人做。”
“没有了,现在没有了,现在每一个上轨道的机构都组织严密,什么穿黄马挂的,拍马屁的,偷懒的,都少之又少,可以说是绝无仅有,即使有也不会生存很久。”
她这话说得很精确。
这个女子很获得我好感,她比立虹的段数不知高出多少。同样是事业型女性,她已经修成正果,而立虹不过刚刚开始起步。
最重要的是,立虹做得太辛苦太吃力,看得人累死,巴不得她可以不做。但这一位,这一位却轻描淡写,手到拿来,不费吹灰之力,高手过招,特别不同。
立虹有没有跟她学?
时间过得很快,吃咖啡时间一下子就过去,我依依不舍的把他们送回去,故意送到最后才送这位卜小姐。
我问卜小姐:“不知下星期一公众假期你要不要上班?”
她答:“公众假期当然不用上班。”
“有没有约人?”
“没有。”
“我约你,你会不会出来?”
“当然会。”
我心很踏实,当下就约她在当眼的地方等。没想到今日在很无意的机会便认识了一个好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