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红答:“但也不是快乐。”
一青不以为然,“快乐是那样难得的一件事,凡夫俗子哪里消受得来。”
有一日大嫂抱怨,“你们那季一民,从来不笑,到底会不会笑?”
一红不语。
怎么不笑,眼睛都会笑,切莫怨人,要怨怨自己没办法。
真是,人们爱的是一些人,与之结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人。
一青毕业后一直教中学,没到几年,升到教育司署办事,是以知道张绍宇。
一青说:“能干的男人极多,但张教授有人格,钟小姐真幸运,男朋友都是上等人,且对她好。”
“也许人家性格可爱。
“真的。”一青没有异议。
一红大学出来,立刻考入政府机关,扶摇直上,已升到总管级。
三兄妹当中,际遇最差的反而是一民。
可是他不象是不高兴,在他小天地里悠然自得,一早起身上班,天黑了才回家,如此这般,十多年过去,对于妻子的啰嗦,孩子的顽劣,他视若无睹,听若不闻,大抵认为人全不过是这样,无谓浪费气力去抵抗命运的安排。
大嫂老觉得整个季家偏心,无论什么都轮不到一民头上,两个姑奶奶好吃好住,收入大把,又是单身贵族,搞移民就批准,事事顺心,她气激之余言行举止益发毛燥起来。
“大哥的孩子……到我家里,爬上沙发,竟把整张百叶帘扯将下来,拆屋似,顽皮甚,不知象谁。”
一青大笑,“不是象你吗,大嫂的口头禅是象姑姑,孩子一有什么不对,便象他们的姑姑,”还是笑,“推卸责任到这地步,匪夷所思。”
一红说;“算了,十多年来证实了一件事,我们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我们。”
“那也不值什么。”一青叹口气,“一民喜欢她不就行了。”
“你觉得一民喜欢她吗?”
“有什么事,他准帮着她把你我撵出屋内。”
“一民是个懦夫,从头到尾不晓得争取。”
一青对大哥也没好感。
有趟子她在家找一双獍皮平跟鞋,每间房间的床底都找上千百遍,问完又问,没有人见过。
终于母亲暗示是钟小姐穿走了。
一青气结,同一民说:“穿走不要紧,说一声,免我浪费时间混找。”
谁知一民冷冷说:“你有那么多,少一双有什么关系。”
一青一听就呆住了。
这是什么话!
把人家的东西占为已有,不问自取,还理直气壮,振振有词,倒转胡来黑白讲,怪受害人小器!
这个人还能理喻?还有什么兄妹之情,一叶知秋,从此不必多说。
所以一青从来不理一民的事。
此刻她感慨万千,“真没想到当初穿走人家旧鞋的小女生今日可抖起来了。”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宁欺白须翁,莫欺少年穷。”
一青仍然说:“这个社会充满传奇,这样一个女孩子如何抖起来的,真令人敬畏。”
“你我在这十多年间也进步不少呀。”
但是季家姐妹是一步步向前走的,安步就班,小心翼翼,终于走到今天地步,她大气都不敢透一口,不要说是追跑赶跳碰了。
一青说:“弄得不好,她就是我上司的太座。”
一红笑,“千万不要到大学去任职。”
当下两姐妹盘点一下数目,房子卖掉了,两人可分多少。
这是她们祖母近半个世纪来的财产。
老人家生前铁石心肠,无论哪个子孙有急用,硬是佯装不知,随得他们去张罗。
一青一红倒是从来没听父母抱怨过,随得老太太独门独户过日子。
只有一次,一红听父亲说:“放心,她不会捐给慈善机关。”
果然没有。
季家不是大家庭,人口再简单没有,但不知恁地,只要有人就有纷争。
一青老觉得两姐妹随便哪个一结婚,感情也势必疏远。
大嫂老在背后抱怨季家有两个老姑婆,专门虎视眈眈等分家产。
一红说:“这下子她一定气得不能言语。”
“要不要拨一笔款子出来给两个孩子?
一青说:“我愿意负责大侄的大学学费。”
“我出老二那份。”
“没有用,她一样要怪祖母偏心。”
一红不说话,早几年她也有男朋友,来往经年,觉得非常投机,于是进一步打听人家家庭状况,一查之下,心凉了半截,从此疏远。
原来那位先生有一个已婚姐姐,不做事,与丈夫及两个孩子同住娘家,从来没打算过自立门户,一红不愿意同这样的人家发展下去,她也是个厉害脚色,那家的人力物力分明已叫女儿霸尽,再也没有资源腾得出给儿子,那样偏心,怎么做他们的媳妇?
一红并不想急急嫁人。
一青说:“最好夫家各人都有一定文化水准,一切烦恼都来自国民教育水平低落,读书少,心胸窄,什么奇形怪状的事都做得出来。”
第二天晚上,季家三兄妹还是见了面。
大家嘻嘻哈哈,唯唯诺诺,诚恳地说着虚伪话,反正只是三两个小时的事,不会太吃力。
一民脸色总是黑亮黑亮,两个孩子象他多一点,倒并不如大搜所希望的象姑姑。
他努力抽烟,沉默寡言。
大嫂看着一红身上的衬衫,“很好看。”
一红心想,阁下倒是甘心数十年来一事无成,也不寻些副业做做,帮补家用,免得一家寒酸相。
凡事开头难,做做就会出身,不愿意熬,始终一事无成。
大嫂象是很看得开,“房子好价钱。”
一青承认,“是,走了运了,两干四百多一尺出手。”
“虽说是小单位,也七个位数字,两位发了注小财。”
“我们打算在温哥华置公寓,侄儿请随时过来,住下读书。”
大嫂却说:“他们打算去美国,我在美国有亲戚,况且,加拿大事事跟美国,不过是美国一个州罢了。”
一红还想说什么,被一青一个眼色制止。
一青并不想与大嫂讨论国际大事,即使有感想,她也还不致于要在此地发表。
一红开始明白为什么祖母要赌气。
吃到甜品,一民见到熟人,到隔壁台子去打招呼,大嫂忽然对一红说:“最近一两天,老有个女人打电话来找季一民。”
一红一怔,到底血浓于水,有什么事,还是同自己亲人说。
她笑答:“一民是老实人。”
“那个女的,会不会是那个女的?”
那么暧昧的一句话,一青还是听懂了。
“你是指一民从前那个女朋友?”
大嫂点点头。
“不会的,”一红不加思索的说:“你放心,人家再也不会来烦一民,人家没有那么空。”
大嫂狐疑地上上下下打量一红,“你怎么知道,你同她有联络?”
红小心翼翼地说:“我也只不过是凭猜想,过去已经过去,十多年了,一民又不是才貌双全,腰缠万贯。”
大嫂点点头。
“那位打电话来的女士,恐怕只是人寿保险经纪之类。”
“哎唷,说到人寿保险,你不知你大哥有多蠢,他竟然……”
一红心想,一民当然蠢,不蠢,怎么会同一个这样的女人无声无息地过活,只有愚妇才抱怨夫蠢。
一红唯唯诺诺。
大嫂继续诉苦:丈夫又蠢又钝,孩子顽劣不堪,似她这个如花美眷,不知如何恁地命苦,一头栽在这个可怕的家里,白吃白喝就浪费了一生。
散了席,一红不表示什么。
一青却说:“大嫂这样子闷下去会生瘤。”
“不会的,她有娘家,坐下来十六圈麻将一搓,浑忘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