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平轻轻放下场刊,避到外头去。
冯戎像是失去理性,他多疑、暴躁、妒忌、忧郁、自觉受了许多委曲、怀才不遇,他要叫所有接近他的人吃苦。
周平想放弃到会场去帮忙,但是他放不下杨丹。
他挂念她。
他想看到她。
傍晚,他又折回。
只见会场灯光已熄,杨丹蹲在画边。
周平悄悄过去,坐在她身边。
杨丹紧紧握住他的手,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把他当一个大人看待。
周平觉得他俩已经不需多说话,她明白他的心意。
杨丹轻轻说:「你是一个温柔的男子,小平,将来谁同你在一起,真好福气。」
周平吻她的手一下。
「你几时去澳洲?」
「后天。」
「哎呀,这么快,我想送一件礼物给你。」
「你给我最佳的礼物,便是一段珍贵的回忆。」
杨丹微笑,「年轻人的回忆……三两年后便会淡却。」
「我不认为,过了十年廿年,在人群中,我还是可以一眼把你认出来。」
「真的?」
「我保证。」
「谢谢你小平。」
周平迟疑一下说:「我知道你不快乐,情况会变的,如果画展之后,他还是这个样子,告诉我。」
杨丹只是说:「我懂得照顾自己。」
真是难得的一个女子,不解释,亦不抱怨。
周平把学校的地址交在她手中。
他就这样的走了。
那次画展,非常非常的成功,把冯戎的名声,一直传到海外去。
几乎是即刻,他获得赏识,带着他的画,到欧洲巡回展览。
周平不知道杨丹有否跟冯戎同往。
冯是需要她的。
杨丹并没有同周平通讯,开头,年轻人一直痴心的等信,一年之后,他明白她的意思,他已经知道这么多,再说,也变得多余。
他静静完成了学业。
周平在毕业之后认识玉明,在家长的许可下结婚。
正如玉明所说,他的一生平淡无奇,一帆风顺,值得回忆之事,少之又少。
只有杨丹罢了。
听到闹钟响,周平才知道,天又亮了。
他连忙瞌上眼,假装睡觉,免得玉明问长问短。
只听得玉明起身进浴室,呻吟道:「比没睡还累。」
周平暗暗好笑。
隔一会儿,他也跟着起床,也跟著抱怨:「好像通宵不寐。」
玉明看他一眼,笑笑,不出声。
噫,周平一惊,这个聪明的女子,别叫她看出什么蛛丝马迹才好。
回到公司,周平吩咐秘书:「有一位杨小姐的电话,马上接进来。」
但是他心中有数,只恐怕他又要失望,他太知道杨丹,她不会添上一条蛇足。
周平吁出一口气。
下午开完会,他刚想出去接玉明,秘书进来传话:「一位杨女士在会客室等。」
「快请!」
杨丹轻快的走进来,穿著一袭黑裙,一脸愉快。
又是一个意外,周平满心欢喜的迎上去,双手握住杨丹的手。
她坐下来说:「看得出你还是那么喜欢画。」
周平点点头。
「令尊好吗?」
「很好,谢谢你。」
「猜得到你的事业非常得意。」
「托赖。」
过一会儿,周平终于问,「你同冯先生,是什么时候分开的?」
「画展过后,我就提出分手。」
是应该这样,「现在是小姐身份?」
杨丹笑了,眼角有细纹,但不损风情,「什么小姐,老姐姐才真。」
周平摇头,「你永远美丽。」
「我上来就是为了听这些赞美,」杨丹拍拍周平肩膀,「约了朋友晚饭,要走了。」
周平达她到门口,「谢谢你来探望我。」
杨丹凝视他,「老朋友了。」
他们拥抱一下,她就告辞而去。
周平心中无限依依,像是有一部份随杨丹而去。
他回到办公室发呆,门一开,是他妻子玉明进来了。
「喂,醒醒,主人家在等我们呢,还不快动身。」
周平睁大眼,是,今晚有约。
玉明似笑非笑地看看他,他取过外套,跟随玉明出去。
在车中,他忽然同玉明说:「我们真幸运,我们竟拥有这么多。」
玉明接上去,「是,你甚至拥有甜蜜的回忆。」
周平不敢出声。
是,他什么都有。
我浪费所有的眼泪浪费了这些年
徐文约再也没想到他会在这种情形下听到这首情歌。
他在加油站等候,头部舒适地靠在车座垫上,身畔忽然听到有声音低低的唱:我浪费所有的眼泪,浪费了这些年。
读文科的小徐立刻觉得震荡,初冬的下午,天气老不肯冷下来,文约仍然穿着短袖衬衫,但空气已明显的干爽,有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味道。
加上这首缠绵的情歌,文约一时间感到苍苍茫茫。
他抬起头来寻找歌声来源。
不是油站雇员的无线电,他们正忙着凝听赛马结果,那么,是谁?
文约找到一辆小小红色开篷车,呀,这种车子在五十年代末期最最流行,叫做凯旋七号。
是车子里无线电传出这首歌。
车主是一位小姐,文约看不真她的面孔,只见到一条马尾巴搁在座位背上。
加满了油,小小红色跑车驶走。
文约好想追上去,但没有油怎么追?
等到注满油,红车已经渺无影踪。
文约轻轻的哼:我浪费了所有的眼泪,浪费了这些年,奇怪,像林黛玉忽然唱起英文曲子来。
也只有她,配作这样轻轻的申诉。除出她,还有谁会这么做?
文约从来没有听过这首歌,同妹妹说起,她夷然。
「流行曲统统一个样子,全是不知谁又负了谁的故事。」
文约说:「短短三四分钟便说出一个故事,也不简单呀。」
妹妹再也不理他,自顾自赴约去。
过一个星期,文约在沙滩边看到那辆红车。
他犹疑一下,随即笑了。与车主有什么关系呢,她不过偶然开看无线电,收听到歌曲,要讲意境,不如去追电台的唱片骑师。
十二月还有泳客。
难怪洋人初到贵境,看到这样和煦的天气,就陶醉得不愿离开。
文约在车子边徘徊片刻,走到附近茶座,挑一张看得见车子的台子,坐下。
妹妹说:「阳光直照进眼睛里,不觉辛苦?」
文约答:「喜欢就不辛苦。」
等了三个啤酒时间,才看见车主出来,文约十分兴奋,刚想站起来,才发觉是位男士。
哗,幸亏没有扑上去,否则吓死人。
文约好不失望,她呢,那马尾女郎呢。
只见那男士打著了引擎,开动车子。文约又听见那熟悉的两句歌。他忽然醒悟,那不是收音机,那是录音机。
车子驶走,文约的等待落了空,他跳进水去,游了两个圈。
冬天的沙滩人不多,所以妹妹与朋友前来怀旧。
游完泳文约开车驶出香岛道,这条路,若干年前,最最富情调,近日来公寓大厦越盖越多,热闹过度,失去静寂的浪漫。
一个男人,他与她合用一辆车,抑或他借她的车,她同他什么关系?
他与她的眼泪,又有什么轇轕?
还有,文约问自己:「你为什么要关心人家的眼泪?」
这一辆红车忽然闯进他的生活,引起无限遐思。
妹妹说:「人人都开一部保时捷,闷闷闷闷闷。」
文约说:「你开改良黄包车吧。」
「你想爸爸会不会买一辆摩根给我?」
「我想爸爸会情愿同你脱离父女关系。」
「我相信你。」妹妹颓然。
文约想一想,「买一部旧车改装吧。」
「我知道你的意思,约瑟欧阳有一辆卡迪勒,喷了粉红色,全副引擎换过,好时髦。」
「你还同欧阳走?爸爸警告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