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戎一怔,略略不安,连忙说:「来,把这点蓝色染上画布。」
冯太太看丈夫一眼,不出声。
周平说:「我去取冰淇淋。」
他一转背,就听见冯戎把画笔摔在地上的声音。
冯太太轻轻说:「你何必心急?」
「这样耗下去,没完没了。」
「冯戎,人到无求品自高。」
「是,我有所求,你应当站在我这边。」
「不要在人家家里吵架。」
两人沉默下来。
周平拿著冰淇淋筒走出露台的时候,冯戎已经走了,只剩下杨丹一个人。
他选一支给她。
她微笑,「正是我喜欢的巧克力。」愉快的吃起来。
「冯老师呢?」小平问。
「他心情不大好,先回去了。」
「啊。」
「一个人期望过高,失望也大。」她缓缓走近坐下,浅浅叹口气。
「是因为画展的事?」
「我们不说那个,来,继续画下去。」
她喜欢穿黑,喜欢晒太阳,喜欢轻笑,她是一个完美的女子。
周平叫玉明唤木匠上来,把那张油画.挂在书房。
玉明问:「这张作品是什么时候完成的?」
「我十八岁那年。」
「你十八岁时长相如何?」
「我丑。」
玉明哈哈大笑。
说得一点也不错。
冯戎再上来的时候,连周先生都不好意思,他在书房见他,对他清心直说。
「纽约高更汉说明年一整年都没有期,你要是不怕等的话,后年下旬或许可以,我这里呢,董事局已决定赞助香江芭蕾舞以及中乐团,恐怕这一两年都不会揽画展。」
冯戎的面色变得很厉害,完全说不出话来,他僵在那里,万念俱灰的样子。
周先生更加不好意思,咳嗽一声,「我们新写字楼,倒是需要十来张画。」
周平很替他们夫妻俩难过。
只听得冯太太开口说:「谢谢周先生为我们操心。」
「哪里,机会是一定有的。」
「我们先走一步。」冯太太站起来。
她一直没有失态,拉一拉冯戌,走出去。
他俩一离开,周太太自屏风后转入书房,「怎么搞的,像是来讨债似。」
周平知道母亲一向把钱看得极紧,又怕人来揩油。
「算了,明天我叫秘书去同他们联络,买几张画,不要叫人家空手而回。」
「噫,连手袋都忘了拿。」
周平一手取过,「我替他们送下去。」
一直走到停车场,隔十公尺就听见冯氏夫妇在吵架。
冯戎大声惊:「叫你来干什么,你为什么不巴结周夫人?」
杨丹回答:「我不懂这些。」
「你光会吃饭!」
「冯戎,我们还有其他的机会。」
「什么机会中?过几年我都老了。」
「冯戎--」
他摔开她的手,「还不上车。」
这个时候她才发觉,「我忘记带手袋,车匙在里边。」
「自己已回去拿,我再也不想见那家人。」
杨丹低下头,不知是否哭了。
周平心如刀割。
冯戎忽然说:「那楞小子喜欢你。」
周平一怔。
杨丹错愕的抬起头来。
「周氏夫妇对他言听计从,珍若拱璧,你如果真想帮我,还来得及在他身上用工夫,这不是太难吧。」
周平的心,突突地跳起来。
他的脚不听他的话,忽然自发自觉,急急往回走。
走了几步,发觉手中抓着杨丹的手袋,怎么办,他又朝原先的路踏出两步。
正在心慌意乱,他看到杨丹迎面而来。
周平忽然镇定了,他很温柔很温柔的说:「你忘了带手袋。」
杨丹接过手袋,说声谢,她的眼泪似要落下,但终于忍住,低着头。
停车场内风很劲,把她穿著的一袭花裙子吹得贴住身子,露出纤美的线条。
她的散发到处飞扬,用手掩都掩不住。
周平十八岁的心完全破碎。
他心目中的可人儿嫁了一个下流的男人,他不值得她爱。
杨丹转过身子走回丈夫那边。
周平看著她背影,悄然掉下泪来。她的裙子在风中鼓篷犹如蝴蝶,但已经不能飞翔。
十多年前的事历历在目。
有些事,因为回忆太过痛苦,我们选择忘怀。
但是周平此刻将停车场一幕在脑海重现,发觉清晰一如当日,杨丹的眼神,她每一个动作,都历历在目。
而他仍然爱她。
周平长长太息。
玉明说他:「今日你不上一次长嗟短叹了。」
「我想起往事。」
玉明拍拍枕头:「你这种人有什么往事。」
「你又看轻我。」
「让我来细叙你的一生,」他的贤妻笑说:「祖父母疼你,父母疼你,老妻亦疼你,一帆风顺,到了今天。」
「是吗,就这么简单?」
玉明一手熄灯,「睡吧。」
明日一整天的工作与节目又排得满满的。
周平躺在床上,虽然没有辗转反侧,手臂枕在头下,又开始沉思。
真是享受,心酸酸软软,整个人浸在回忆中,多么放纵。
玉明很快睡著,轻微均匀的呼吸声传入他耳朵。
王明是爱妻,但杨丹是他的女神。
自停车场回去,过了一两天,周平向父亲提起画展的事。
[爸,真的不能帮冯先生?」
他父亲答:「不是不能帮,而是值不值得帮,我们做生意的人,最重要是看清楚每件事有何得益,不能做无谓投资,否则手头一松,便如江河缺堤,非同小可。」
周平知道父亲乘机教他生意之道。
「但是冯师傅渴望有这个画展,我们既然办得到--」
「他叫你来向我说项?」周先生诧异。
「没有。」
「量他也不敢。」
周平感觉到父亲语气有点霸道,成功人士难免这样。
「小平,不是他渴望我们就得满足他。」
「他是一个好画家。」
「好画家太多了。」周先生轻描淡写。
周平语塞。
「对了,十八岁生日,又远行在即,你想要什么礼物?」
机会来了。
「如果要一部名贵跑车,你会答应?」
周先生点点头,「不准开快车。」
「如果要一艘游艇,你也不反对?」
「既然你渴望一个人出海,也无所谓。」
「在外国买一层别墅呢?」
「保值的资产,我不反对。」
「这些我们家都有。」
「你到底想要些什么?」周先生笑问。
「我怕父亲不高兴。」
周先生面色大变,「你想结婚?」
「不不不,没这回事,我连女朋友都没有。」
周先生总算放下一颗心,惊魂甫定,问儿子:「别卖关子,你到底要什么?」
周平笑笑,「父亲,替冯师傅开画展吧。」
周先生发呆,「好,既然你想帮他,我去设法。」
「谢谢你,父亲。」
「但不是在纽约,先在本市办。」
那冯戎是个非常好高骛远的人,一听纽约之展泡汤,几乎已经与周家结下不解之怨,将一口恶气出在妻子身上,正在天天抱怨,忽然又接到周氏秘书的消息,又喜出望外,前去商议。
才华他是有的,只是稍欠人格。
及知展览不在外国举行,他又怨怼,但没有更好的路数,只得委屈。
周平前去帮冯戎筹备。
这个时候,他们夫妇的感情显著的崩溃腐烂。
冯戎几乎有机会就同杨丹争吵。
也已经不大避人耳目了。
杨丹极少出声,这个美丽的女子默默忍受一切不公平,但见她逐日消瘦,笑容骤减,脸容憔悴。
一日周平搬场刊进会场,听见冯戌在屏风后发脾气,「他为什么对我们这麽好?你说说看。」
周平知道冯氏口中的他,便是周平。
杨丹没有回答。
「你同他有关系,是不是?」
周平低下头,他竟这样侮辱人。
「你以为我不知道?我看得再清楚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