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之过早。”
“早?岁月如流,很快我与你都会成为老太太。”
“是,逐日捱,再捱三十多年。”
在报馆上班之后,就忙得不大与刘秀丽见面了。
美贞不计较薪酬,努力发掘当地新闻,写成特写,图文配合,新奇有趣,极受读者欢迎。
她且不理人事关系,只管埋头苦干,编辑部深庆得人。
“美贞,你对行政工作可有兴趣?”上头想擢升她。
美贞笑着摇头,“我最擅长打野战,在田里跑,我不会管人,希望人也别理我。”
婉拒了。
八月来临,美贞对温埠已经非常熟悉,母亲前来会合的手续亦已经办妥,因有正常收入,她聘请一名华裔家务助理,每日下午来两三个小时,一切都仿佛上了轨道。
在电话里她同王力强说:“马上可以见面了。”
“你可来接飞机?”
“一定来。”
盼望了近三个月,终于见到王力强,美贞感觉却有点陌生,这是他吗?那么黑瘦,头发太油,领带太花,面孔又过份憔悴。
她迎上去。
力强倒是十分一局兴,“美贞,这里水土适合你,你气色好极了,神采飞扬。”
“只有这件行李?”
“是呀。”
“力强,你到底是移民还是旅行?”
王力强答:“美贞,我老远来到,且别同我吵,有事慢慢商量。”
美贞惘然,知道王力强打算食言,他不舍得走,他不愿离开他心目中的荣华富贵。
大家都是成年人,美贞无话可说。
王力强说:“我见过陈俭中,他说好难找到理想工作。”
美贞答:“全世界都没有年薪千万每天只需工作三小时的优差。”
“有,要是你年轻貌美,又生长在一个猥琐的大都会里,这种工作不难找。”
美贞忽然放松了紧绷着的脸,笑起来,“无论如何,力强,欢迎你千里迢迢前来看我。”
原来的结婚计划当然宣告取消,可是至少王君还有来探望她亲口交待的勇气与诚意。
美贞唏欢,她好像早知有这么一天似的。
王力强说:“我生在都会,生为都会人,死为都会鬼,我对鸟语花香一点感受也无。”
美贞把手臂抱在胸前听他申诉。
“我的事业刚上轨道,公司重用我,一年升我两次,我走进办公室,挥洒自如,得心应手,名下有两个秘书一名司机,兼用公司车公司宿舍,自做人以来,最舒服开心是现在,寒窗十载,又努力工作十年,终于在今日得享成果,扬眉吐气,我实在不舍得
走。”
他有他的道理。
“美贞,来到这里,我无用武之地,替你种花剪草,油漆栏杆,跑超级市场,很快你会觉得我窝囊,这件事我也经过内心矛盾斗争……”
美贞看看他,“可是年头你又答应我。”
“我不想失去你,我承认那不过是援兵之计。”
“我欣赏你够坦白。”
“我觉得你会得承担真相。”
“谢谢你,现在女性的确坚强得多了。”
“我喜欢这个地方,风景怡人,空气清新、物价廉宜,但它不适合今天的我,二十年后或许。”
美贞讽刺地问:“你要谁等二十年?”
王力强举手,“我无资格叫任何人等。”
讲清楚了也好。
美贝说:“那你就开开心心玩一个月吧。”
王力强搔搔头皮,“不,我只得一个星期假,我稍后要转程往伦敦开会。”
美贞的涵养工夫到了家,一声不响安排晚饭。
第二天她同秀丽说:“我连掌掴他的勇气都没有。”
“我也有同样的经验,只希望事情速速过去,好重新投入生活。”
“最,我只想对王力强说:‘我不恨你,也不伤心,让开,我甚至不认识你’。”
“他现在仍住你家?”
“是,我照常上班。”
“那么他也没趣。”
“是。”
王力强连一星期也没捱过,四天后他提早告辞,美贞替他拨电话叫计程车到飞机场。
“美贞,大家还是朋友吧。”
美贞也是个人,这时忍不住说:“我朋友极多,恐怕武侠顾及。”
王力强勉强笑笑,“那么,祝我好运。”
“你好运噩运与我无关。”
计程车司机载他前往飞机场。
美贞收拾客房时发觉他走得仓猝,许多东西忘记带走,连一件男装狄婀浴袍都搭在架子上。
她把它们统统扔进黑色垃圾塑胶袋。
美贞垂着头坐在床沿良久,终于落下泪来,下次再遇到知、心人不知要到几时。
她自问已经没有勇气从头开始,伏在床上良久,那天简直没有胆子去面对世界。
终于还是去上班了,同事菲菲说:“市中心华沙昔减价,我俩开小差去买牛仔裤,来。”
不知怎地,美贞跟了去。
进了店,本来七折都嫌贵,后来有一班十五六岁华裔少年涌进来扫货,美贞看得目瞪口呆。
菲菲朝她挤眼,“别太刻薄自己,照买可也。”
她于是亦买了数件。
深夜自报馆回到家,忽然觉得无比寂寥。
若果王力强一早拒绝陪她移民,她未必有兴致一个人动身。
整件事是个误会,她现在后无退路,只得往前走,去到哪里是哪里。
母亲明年年初也要来报到了。
这里环境比兄嫂那里胜过多多,第一,母亲不必打理家务,第二,远离顽皮孙子,第三,此间有的是麻将搭子,老年人不愁没有消遣,一得必有一失,母亲能安居乐业就好。
秀丽取笑她,“没嫁出去。”
“对,情场失意。”
“你响往结婚?”
“不,我渴望有一段美好婚姻。”
秀丽隔一会儿说:“世上的确有这么一回事,可遇不可求。”
“是否已经买少见少?”
秀丽点头,“是,你看我的婚姻就失败。”
“不,老陈迟早会回来。”
秀丽苦笑,“那我也不过当他是个房客,感情荡然无存。”
“他们都说夫妻做老了的确会变成朋友那样。”
秀丽更正:“朋友?能像我同你那样吗?像陌路人才真。”
说得这样悲观,美贞无言。
她把时间寄托在工作上。
反正报馆几乎廿四小时开着,爱放多少时间下去都可以,做得筋疲力尽才回家,倒在床上就睡得着。
母亲就要来着陆,美贞有许多工夫要准备。
她把老人安排在二楼套房居住,卧室连私人起座间,非常舒适,又添多一只电视机与冰箱,老人不必下楼,自成一国。
床铺被褥也得置新的,花样要新鲜,可是不能太热闹,又同钟点工人商量每天多做两个小时……
夏季很快过去。
这段日子,王力强再也没有与她联络。
秋季比较多雨,母亲来了。
母女在飞机场拥抱落泪。
外国旅客脸带温馨微笑看着她俩。
老人使劲地说:“外国人很好,温又有礼,客气极了。”
美贞回答:“有好人也有坏人。”想了一想,“世上总是好人多些,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
母亲对清凉的天气赞不绝口。
“孩子们听见我来温哥华,也都抢着说要来。”
“明年暑假吧。”
“谁服侍他们?”
“大嫂。”
“我正在生气,你把我接了来享福,他们才发觉我还不是废物,至少有你珍惜我,于是又对我产生了新的兴趣。”
美贞笑笑。
车子驶抵家园,母亲大大诧异,“这是你家?像电影里的布置。”
是,这是她的家。
每星期买两次肉食蔬果一次日用品,都得用力扛回来,几十磅杂物抬进抬出,已经练成臂肌,有一个家,便需服侍一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