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说“你说得对,茜茜,桌子真有可能是一个女人用的,看那式样,虽然大而坚固,但却很柔和美丽,那位女性——先假设她是女性,一定有魄力有事业,不是普通人那么简单。”
“可是后来她生意失败了?”茜茜笑问。
“不见得,生意失败也不必卖书桌,这张桌子,旧货店的老板最多以两百元买入,再以一千二卖出,她要两百元现款干什么?”
茜茜笑了,“好,今天到此为止,明天去问问旧货店老板,不就知道了吗?”
我们很愉快的喝着新泡的茶。茜茜有了冰箱,我有了书桌,对于容易满足的人来说,幸福就在手边。
第二天,我没去找店老板,他老大倒打电话来了。
他说:“那张书桌我把定洋双倍退回,可不可以?”
我愕然,“为什么?”
“陈先生,实不相瞒,现在来了一位客人,硬要把这书桌买下来,我告诉他已经售出了,他愿意出多一倍价钱从你手中买下,你看!你当初还要讲价!”老板后悔当初顺利的做成了我这笔生意。
我啼笑皆非的问:“那么你要怎么办?”
“你与那位先生谈谈吧,陈先生,做生意讲信用,我决定把写字台在星期天送到你府上,但是这位先生要见一见你,你看怎么样?”
我觉得奇怪透了。
我问:“那位先生在你那儿吗,老板?”
“在在。你肯不肯与他说话?”老板已经把话筒交了过去。
“陈先生?”那边传来很温和的低沉声音,多多少少的带着点骄傲,“陈先生,我有一事相求。”
他说得很低声下气,使人为难。
“什么事?”我也很客气。
“那张写字台,我想陈先生割爱转让给我,可不可以?”
我笑说:“先生贵姓?”
“姓龙。”
“龙先生,我的工作需要一张很大的写字台,”我坦白的说:“但是我出不起价钱买一张新的,你说我能不能割爱呢?”
“我想不能。”他说:“但是我愿意请陈先生去选一张合理想的写字拾,价钱由我负责,我可以先开现款支票。”
我更惊异了。
“你那么喜欢那写字台吗,龙先生?”
“是的。”
我说:“龙先生,我马上到旧货店来一次。”
“谢谢你。”他挂上电话。
我把事情跟茜茜说了,茜茜好紧张,“我们不让给他。”
“为什么?”
“其中一定有古怪。”茜茜说。
“里面有个大秘密?可以发掘到大宝藏?”我笑问。
“我跟你去。”
我们一起到了旧货店。
那位龙先生站在书桌旁边。一看就知道他是那种孤芳自赏的人,神色倨傲,但是他有一张非常漂亮的脸,瘦削清秀,穿黑西装白衬衫,一条黑色的领带。
他一只手放在那张写字台上面,看见了我,马上点点头,“是陈先生吧?”他问。
“是,这是我太太。”我说。
“陈先生,我希望你把书桌让给我。”
我看看茜茜。问题只在让与不让,而不能问他为什么想买。
但是茜茜已经冲口而出:“为什么?你既然有钱买新的,为什么要旧货?”
龙漂亮的笑一笑,弯弯腰,“陈太太,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茜茜说:“但这只是一张书桌呀。”
“在你们眼中是,在我的眼中,不是。”他很沉着的说:“我们的价值观念是不一样的。”
我沉吟半晌,“你的确需要这张桌子?比我还厉害?”
“是的,我相信我有充分的理由。”
“我想我有权知道,”我说,“我比你更需要这张桌子,我早到一步,很对不起,引起你那么多烦恼。我又不是那种随便接受别人恩惠的人。”
“我答应补偿你的损失,又怎么能说是恩惠呢?”他淡淡的说。
我看看茜茜,“这样吧,对我来说,这不过是一张廉卖的写字台,对你来说,却有很特别的意义,我心甘情愿的卖给你,你付还我定洋,直接向老板买好了。”
那位老板简直不相信天下有我这么笨的人。
君子成人之美,君子不夺人之所好,做一个君子原本是太难的事。
龙怔住一会儿,他问:“是真的让给我了?”
我耸耸肩。
龙说:“我愿意送陈先生一张全新的书桌。”
我笑; “无缘无故, 受人重礼,心惊肉跳的。”我自老板手中取回两百元,“来,走吧。”我拉起茜茜。
“陈先生,”龙拉住我,“等一等。”
“还有什么事?”
“象你这样的人,已经不多见了,陈先生,你是一个写作的人,你愿意听这张书桌的故事吗?”
茜茜说:“我有兴趣听。”
我笑,“我也有,事情很神秘,你不觉得吗?有人来抢购旧货店中的一张旧书桌。”
“我们换一个地方说话。”龙说。
“到我家去吃饭如何?我们新买了一只电锅,天天煮菜饭吃,你要不要来?”
茜茜白我一眼,“野人献曝。”
龙微笑,“我很愿意来。”
“那还等什么?”我擦擦鼻子,“失去一张书桌,得回一个朋友,来,我请你吃便饭,你请我听故事。”
龙很感慨的说:“你们是我所见过最快乐的人。”
我们一行人回到家,吃了饭,用了茶。龙似乎很松弛,我们家没有沙发,全体人都坐地下,地下只有一条小小的地毯,但是这也没有妨碍我们的快乐。
我们开始等待龙说故事。
他漂亮的脸上神色变幻不定,终于他开口了,“这张书桌,”他的声音是低低的,“是我在五年前定做送给一个女孩子的。”
茜茜说:“啊,你送给她的。”
“可不是,当时柚木没有现在贵,但是连工带料的,却也花了近五千块港币,当时来讲是一笔巨款。”
“她是干哪一行的?”茜茜问:“人长得漂亮吗?”
“漂亮,”龙肯定的说;“绝对漂亮,她不是那种俗气的漂亮,她有那种高贵气息,落落大方,样子端庄,她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子。”
“后来呢?”茜茜问。
“别打岔,茜茜,好好儿的听。”
“后来我们因小故分开了,我独自跑到外国去狠狠的再读了几年书,等我再回来,她已经不在这世界上了——”
茜茜惊叫出来,“啊!”她看看我。
龙的声音沉痛无比,“她得了癌症,坚决抵抗到底,终于不治,她始终没有结婚的机会,死后亲戚把她的遗物都卖掉,我为了这张书桌,找到拍卖行去,拍卖行又告诉我这家店的老板已经把书桌买了下来,等我赶到的时候,你又买了这张书桌,这可怎么办?”
“你又向我买了下来,物归原主。”
“物归原主。”他茫然的说:“原主在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不在她的身边。”
“你们曾经是爱人,是不是?”我问。
“是的,三年前她早晓得有病,她的亲人告诉我,她有一条肩膀酸痛,去看医生,检查的结果,颈项后面有一连串小肿瘤,割出来切片,是癌,无从割治,割掉一颗,又长七颗,她为此痛哭不已,并不让我知道,用计激走了我,免得我娶一个将死的妻子。”
“好动人的故事。”我惊异,“简直是一篇长篇小说的大纲!你难道一直不知道?”
他沮丧地摇摇头,“我被她一气,使走得那么远,心里天天想念着她,但是却不肯向她低头,等到想通了,回来找她,她已经不在了。”
“她是干哪一行的?”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