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孩子谁不会,哪个女人不是把一个背一个拖一个。”
丈夫说:“像我这样的男人,打着灯笼还没处找。”
“那还得看下半辈子,言之过早。”
“外国人也得付出代价的。”丈夫说。
“我也有付出呀,你看人家仍然是细腰身,七年前的衣服仍然穿得下,我已成为水桶。”
“但是你可以说是为家庭牺牲的,她可不能说是为社会牺牲。”
这倒也是。
“你有一点头昏身热便可挟以自重,在丈夫子女前叹声劳苦功高,她可不能在老板面前噜苏。”
话都给男人说尽了。
有时候只觉生活沉闷,不知外国人如何应付,也许未必夜夜笙歌,到底多几个变化。
近来她也不大打扮,很多时给我们的感觉是有点疲倦,但谁有胆子及自信去批评她。
反正她之步伐与我们从不一致,大家熨头发,她留直,大家把头发洗直,她又熨发,人舍她取。
最近一次我间:“你在哪一家理发店?”
她说:“我一向自己洗,半年没上理发店久”真不得不服贴。
她梳一个阿婆髻。其实女人并不会因发型而变得年轻或年老。束髻跳芭蕾舞的小女孩仍然是小女孩,因缺乏自信,很多女人一过廿七八便爱打前刘海企图遮住皱纹,弄得不好看上去只觉油腻,适得其反。
或许外国人的诸般恐惧都搁在心中、我们看不出来。
或许她午夜梦回,痛哭失声,但这些没有人知道,我们看见的,仍是她的风光。
在一个偶然场合,她被我丈夫的一个老同学看见,人家即时惊为天人,要求介绍。
我丈夫想推:“现在这种独立型女性很多,何劳我们作媒。她们不大肯生育,不会是好妻子。工作又忙,说不定应酬比另人还多。”说了一大堆侮辱之辞。
我看不过眼,拍胸口说:“此事包我身上。”
那位同学欢天喜地的去了。
我被抱怨:“你干么接这个球?人家还会没有朋友?听说升职的时候花篮连房间都轧不下,直摆在走廊上。”
我笑说:“我虽只在小家庭中兜圈子,也懂得送花的不一定是朋友,朋友不一定要送花,这种表面功夫哈人都会做,你只要在高位上,那还少得了花友饭友。”
“真心朋友不是那么容易找的。”
“我愿意为她试一试。”
“当心碰一鼻子灰。”
“她也是人呀。”
“你敢不敢打件毛衣给她穿?你一定会想:她万一不穿丢进垃圾筒怎么办,一片心血付之汪洋。别野人献曝了,你认为难能可贵的东西,人家眼中不值一哂,人家道行多么深,不会因你高兴的事而高兴。”
我扮个鬼脸。
当时虽无作说服状,但事后也觉得丈夫说得对,他不会指一条黑路给我走。
故此包在我身上的这件事,迟迟不见实施。
那同学益发盼望,求了又求,求了又求。
我只得办一个茶会,请三五知己,认明大家聚一聚,并不是相看。
这才知道原来摆下筵席,不一定有出席的人,大家都说忙,茶会又无吸引力,到头来反而是外国人最爽快,答应来吃点心,到底叫她外国人,不是没有理由的。
那日一早准备起来,做这个做那个,又把发了黑的那套结婚礼物银茶具取出打磨,累得筋疲力尽。
早知出去吃算了。
但又怕胡乱叫几个菜没诚意。
到时大驾光临,只得那位老同学及外国人。
不相看也是个相看的格局。
外国人依然故我地潇洒,长裤衬衫,配条浦昔拉底的碎钻项链,出奇别致的配合,我放下心来。
潇洒或活泼或豪爽得过份,全部变为神经兮兮十三点,外国人永远适可而止,一点不着痕迹,捉不到半丝错。
她一头秀发刚洗过,还半湿,浓厚地散在肩膀上,她打趣自己:“像不像大野洋子?”
我连忙替她梳一条自头顶一直编下来的松辫子。
她闲闲问:“最近做些什么?”
“什么也没做,”我自惭形秽,“混日子。”
“不见得,孩子都这么大了。”
“孩子自动会大的。”
“不要妄自菲薄。”她笑。
我坐下叹口气,“也想看本正经的书,一打开,头马上痛,呵欠一个接一个,连主角名字都读不出来。”
“你看的是什么书?”
“马尔盖斯,我都买了全套在那里,看不到三页,精神又转到秘闻周刊上去。”
我们大笑。
外国人躺在我家沙发上打盹,用垫子搁脸上遮光。这就是不化妆的好处,行动自由。
那位老同学带了两盒蛋糕来。
我早己做了三种点心,吃到下个月也吃不完。
他指指沙发,意思是:她?
我点点头。
他走过去,坐在她对面。
我咳嗽一声,她把座垫移开,微笑着打招呼。
气氛还过得去,外国人并没有把小时候的冷淡带进成年,不过老有点心不在焉,精神并不集中,对该位男士并无眼前一亮,他没有什么希望。
未了也没要人送,自己驾车打道回府。
家中剩下近一百块蛋糕,不知如何打发。
我同丈夫说:“其实那位先生条件不错……”
“告诉过你,不错是不够的。”
人家对她很满意。
“别再多管闲事了。”
太太们都爱做媒,因她们在小圈子内生活,自觉幸福非凡,便生出有福共享的伟大念头,认为有人接收才是生活真谛,非常天真。
我也是天真的一份子。
他们在事后并无联络。那位先生,没多久便成为一位女画家的爱婿。
我很唏嘘,把外国人当普通一个女子来欣赏是不够的。
自此之后,我没有再为什么人介绍异性朋友。
丈夫说得对,真是一宗吃力不讨好的事。
外国人对异性的态度,又那么冷淡。大概理想的对象还未出现。
我问过她:“要怎么样的伴呢?”
“伴?我朋友很多,什么样的伴都有。”她微笑。
“我是指终身伴侣。”
“我并不需要。独自生活很逍遥。”
“晚上怎么办?”
“睡觉,我没有失眠,白天为生活像只猢狲般满山走,晚上一倒在床上便熟睡。”
“睡前呢?”
“看杂志书报电视,要不在外应酬。”
“一辈子不结婚?”
她不肯再说下去,表情颇有点夏虫不可以语冰的样子。
或许她已有男友,不想说明亲友听。
她永远是我们这一堆人里最时髦的一个,大家密实的时候她公开一切,等到现在事无不可告人之际,她又是最沉默的一个。
亲戚中好几对夫妻正闹离婚。
表妹那一对至今尚有商有量,却无法在一起生活,分手仍是好朋友云云,不知做朋友可以做到几时,大抵做到表妹夫再找到女友为止。
表姊却与表姐夫大打出手,因他外头有人,吵得天下皆闻,她日日约了人诉苦,也不管是谁,哗哗哗说了再讲。奇怪,并无人笑她,大抵认为她那样的人说那样的话是应该的。
如果外国人透露一言半语,肯定立刻被人当笑话说一百年,因为外国人太强,再苦也得维持镇静,不可失态,但人们对于表姐的要求是不一样的。
连表哥也要与妻子离婚,同学六年,结婚十年,孩子都小学毕业,仍得分手。
什么时候轮到我们?我并不那么肯定。
也许外国人是对的,她什么都见过,婚结不结无所谓,生活愉快至重要。反正结了也要分开,倒不如像她那样。
渐渐觉得外国人伟大之处,她总比我们着先机,咱们磨磨磨,好不容易看清楚一个问题,她早已实践,不可思议、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