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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几乎没成为我的偶像,故此见面的机会也频密一点。

  她不大肯出来见人,所谓见得多,也不过是一个月一次。

  她老说:“别将我神化,我也是逼不得已走走,才走出一条新路来,现在很多女性也跟我一样。”她笑,“离婚都离得七七八八,也早已不流行同居,反正生一个人,死一个人,生活越简单越好。”

  每当过年,最羡慕外国人,连花都不必插,更不必拜年,备果盒,办年货,放假就是放假,真正的休息,没有亲戚上门,她自己也不必往亲友家串门,多好。



  丈夫说:“当然,否则怎么叫她外国人。”

  什么是非都没有,她根本不是这些人,管你们在背后怎么说她,眼不见为净,她要做的事多着呢,才不担心旁人怎么看她。

  以前人们会说:“年夜饭都没处吃,多孤苦寂寞。”

  现在因为同类型的人越来越多,才不愁没伴。

  今年农历年,她在家做火锅,我本想去还她,谁知不晓得多简单,店里把肉类都给她切好,只要把菜洗一洗,便可以下锅,朋友带着礼物一个个上来,谈笑风生,我都不肯离去”。

  在家要,我这个做媳妇的年年要服侍公婆吃三餐,婆婆很疙瘩,只只菜嫌味道不对,佣人很生气,她也不高兴,加上孩子们的喧哗,使人头痛,“新年一连三天假,是我一年一度的大考验,书房一桌麻将,客厅又一桌,又嫌我们的牌不顺手,要自备那种特大的广东牌,震耳放声,所以我巴不得避到外国人家中去。



  在她那里,热闯也别有格局,客人妙语如珠,再普通的话题也变得精采万分,大家是知心朋友,唇枪舌剑也是对事不对人。

  在家中,我略有倦意或不耐烦,一些嫂子就冷言冷语:“五嫂特别清高,五嫂看不起我们,五嫂是文艺青年出身。”务必把人说出火来,几十年亲戚做下来没有一点真心,真令人心冷,她们老是怕人笑,于是光笑人。

  是,我并没有把她们得罪,但渐渐就避开她们,除非过时过节,避无可避。

  我曾苦笑着对外国人说:“将来我与某人有什么三长两短,可没人同情我。”

  “放心。”外国人笑说:“她们再同情你也救不了你,表姐娘家亲戚加起来如一队兵,个个同情她,个个受过她恩典,也选是帮不了她。”

  “可是一样有人同她吃茶听她诉苦。”

  “你肯付账,还怕没人来充听客。”

  “你肯来吗?”我问。

  “不会的,你们两口子不会的。”她狡桧的说。

  我当然希望不会。

  略有假期,她就往外跑,走遍大江南北,能够为一个毕加索画展飞一次巴黎,不停的吸收,除了好学,也得有那个精力。没生育过到底两样,像我,元气大伤,一条背脊骨坐久了都直不起来。坐长途飞机好比受刑,苦不堪言,可免则免。

  买了成套道具去做健美操,一下子孩子病了,一下子佣人请假,有时候自己懒,大多时候有约会,一年的学费学不到十次,给丈夫讽刺数句,索性退出,仿佛什么都做不成了。

  没有恒心是我们这干太太的通病,不比外国人这种性格上,肯同自己狠心,咬紧牙关来做。

  比四嫂六嫂强是没有用的,既不屑同她们伙在一起,又不够资格同外国人平起平坐,这是我的苦恼。

  没有人正视我的烦恼,都认为我太舒服太空闲想得太多,自作自受。

  外国人诧异的说:“不满现实?至少你在生病的时候可以尽情休息,我同你说,多少个发寒发热的早上我巴不得死在床上,一了百了,不必再撑住写字楼。我最大的敌人是闹钟,哈哈哈,每早一响巴不得把它睬个稀巴烂。”

  笑得她。

  过完年就听见她找到男朋友。

  六嫂说的:“以为是什么大老倌,原来是个小职员。”

  真势利。

  不过我也有同感;真的怎么会是这样的一个人。挑这么久,如果嫁洋人,至少有名衔,嫁唐人,也不该是泛泛之辈。

  丈夫去打听过, 回来说:“不算是小职员,收入颇丰厚,而且公认是个人才。”

  “样子如何?”

  “很稳重。”

  “英俊吗?”

  “男人要英俊干什么?”丈夫不以为然,“男人最重要有学问,第二要人品好,余不重要。”

  他说得很对。

  “漂亮会玩的浪子岂可托终身。”

  “对不起,你要问请你开口,你同外国人这么熟,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我却真开不了口,怕外国人怪我多事。

  一直憋着,见面也不提,希望她主动说起。

  不过似她这般注重个人私隐的人,一百年不提起也不稀奇。也许只是普通朋友。

  过数月,传说渐渐沉寂,仿佛没那回事。

  我又问丈夫,“是否疏远了?”

  “我怎么知道。”

  “去做探子呀。”

  “对不起。”他笑,“我不懂探听隐私。”

  但到底还是把消息带来:“那位先生列美国去了。”

  “怎么好好的又冷下来?”我大失所望。

  “他移民。”

  “外国人为什么不跟着去?”

  “她不喜欢美国。”

  “什么,外国人不喜欢外国?”

  “哎,猜不到吧。”

  我忍不住,便跑去问她,“你怎么不趁机到美国去瞧瞧?”

  “瞧什么?我一年上七次,有哈好瞧。”

  “我以为你会习惯美国。”

  她微笑。

  我埋怨,“你老毛病又来了,人家急着住外国跑,你却悠悠然留下来。”

  她第一次直认不讳,“是的,一窝蜂的事有什么好做。”

  “可是跟你前途有关。”我急。

  “我的前途?”她哈哈地笑出来。

  我马上后悔,还有什么人安排白己的道路比她更好,我担心得太多余。

  她温和地拍拍我手,“放心,我自有打算,目前我还是在本市过比较丰盛的日子,在这里,我至少还有点特权,而这些权利,是我努力十年所赚回来的,如无必要,不想丧失。”

  “那位先生也真是,”我不悦,“怎么不肯牺牲一下。”

  她终于露出一统感慨,“现在咱们才聪明呢,哪肯委屈自己,一切要天时地利人和配合才肯顺便讲一讲感情,别怪他,我也不肯牺牲呀。在一间公寓内煮三餐过下辈子?住宅,我有。美金,我也有。护照,我早申请到。我不肯去。”

  “或许他爱你。”

  “像我这样的女子,维修得如此好,要找爱我的男子,实在不必路远遥遥赶到北美洲去。”

  外国的生活,也许她已经受够了。

  她就是那种无端使侄子承受一笔不大不小遗产的姑母,因为她没有家庭,没有承继人。

  我想起来,大表哥的儿子仿佛要纺婚,等这个孩子生孩子的时限,我们全部升一级,外国人本来已经比我高一辈,现在更加不得了,乖乖,待我算一算,打她将成为什么。

  她是我表姑,我两个孩子已经叫她姑婆,待表兄的孙子出世,她就成为太姑婆,我的妈,辈份大成这样,谁猜得到她是个时髦女性,云英未嫁。

  外国人很乐,频频问我:“生了没有?大表哥做祖父没有?”

  “大表哥才五十二,如今年轻人并不肯早婚,他长子在加拿大留学,书没读好,不知忒地,看中唐人街杂货铺店主的女儿,立刻决定弃学从商,气得大表哥发抖。”

  他带着小妻子回来探亲,咱们都去见过,一对年轻人穿得很朴素,毛巾衫洗得褪了颜色,牛仔裤还是喇叭裤脚,头发没个式样,看得出是你同我剪我同你剪,在外国,一切从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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