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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这样的话,南孙只觉浑身发麻,隔了很久,胸口才有一点暖和,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地问:“那你们借还是不借?”

  章安仁飞快地答:“家父即时告诉他爱莫能助。”像是对他父亲的英明决定十分满意。

  “这么说来,既然一点损失也没有,何必大兴问罪之师?”

  小章一呆。



  “是他不好,他对朋友估计错误,我父亲是一个略为天真的人,有时想法十分幼稚,情多多包涵。”

  小章犹自咬住不放,“可是他……”

  不知是什么地方来的气力,南孙“霍”一声站起来,拉开事务所玻璃门,“我们要办公了。”

  章安仁瞪大眼睛,“这是你的态度?我们五年的交情,就因为借贷不遂……”

  南孙没有再听下去,她的双耳已经停止操作,只看见章安仁嘴唇动了一会二,怒气冲冲地走掉。

  南孙精疲力竭坐下来,伏在办公桌上,她愿意哭,但不知恁地,浑身水分像是已被残酷现实榨干,一点儿眼泪也无。



  回到家中,朱锁锁先到了。

  谁是朋友谁不是,一目了然,但南孙觉得无人有资格叫朋友两肋插刀,更加心如刀割。

  只听得老太太开口说:“朱小姐,施比受有福,这次实在多亏你。”

  还是由祖母出来主持大局,姜是老的辣。

  她说下去:“没想到南孙招待你几个月,为我们带来一位大恩人。”

  锁锁听不下去,“老太太,这只是一项投资,任何生意都要冒风险,我们说别的吧,南孙回来,我同她聊聊,你也要休息了。”

  南孙看着母亲扶老太太进房。

  蒋先生把握机会发作,“南孙,这些年来,你原来没有带眼识人,你知道章家怎么抢白我?”

  他滔滔不绝开始倾诉其不愉快的经验,说到激动之处,大力拍这大腿桌子,面皮胀得像紫姜,连脖子都红壮起来,额角青筋涌现。

  把他一番话浓缩,不外是慨叹不幸生了一个蠢女,白陪人玩了这么久,要紧关头,不见半点好处,他不敢怪旁人,只是这个女儿未免也太令他失望。

  南孙待他讲完,喝茶解渴时,才站起来离开现场。

  锁锁知道她脾气,也不安慰她。

  过了很久,她轻轻自嘲:“猪八戒照镜子,两边不是人。”

  锁锁却只问:“老太太今天吃什么宵夜?偷些出来。”

  只有她,天掉下来当被子盖,是应该这样。

  “现在可上了岸了。”南孙说。

  “你想听我的烦恼?别后悔啊。”锁锁笑吟吟。

  南孙看着她:“朱锁锁,我爱你。”

  美元升到一元对九元八角港元的时候,人人抢购,老太太却全部卖掉,用来替儿子赎身。

  押出去的房子早已到期,银行限他们一个月内搬出,蒋先生终于崩溃下来,号啕大哭,家里三代女人,只能呆呆地看着他。

  南孙收拾杂物,其中有章安仁的球拍、外套、零零碎碎的东西,光明正大打电话叫他来取回,几次留言,如同石沉大海,分明避而不见。

  南孙觉得她父亲说得对,世上不是没有情深如海的男人,她没有本事,一个也逮不到。

  一颗心从那个时候开始灰。

  也有点明白,为何阿姨情愿一个人与一条狗同住。

  南孙双目中再也没有锐气,嘴角老挂着一个恍惚的微笑,这种略为厌世的,无可奈何的神情,感动不少异性,生意上往来的老中青男人,都喜欢蒋南孙,她多多少少得到一些方便。

  南孙知道,命运大手开始把她推向阿姨那条路走。

  也不是一条坏路,虽然寂寞清苦,但是高贵。

  南孙把家里的情形写了封长信,大约有短篇小说长短,寄去给阿姨。

  她盼望有回音,但是没有。

  蒋太太知道了,同南孙说:“我们没有为她做过什么,故此也不能期望什么,她只得她自己,小心点是应该的,与其作出空泛的应允,不如保持缄默。”

  南孙恨母亲,因为她不恨任何人。

  她千方百计找出理由替人开脱,每个人都有不得已的苦衷,都有委屈,独独轮到她自己的时候,一点借口都没有了。

  当下南孙说:“不会的,阿姨断然不会撇下我们。”蒋太太不出声,但是这下南孙却看对了人,阿姨没有回信,是因为她已动身回来。

  南孙接到电话,她已在酒店里,两母女赶去同她会面,酒店房门一开南孙又闻到那股英国烟草混着玲兰香味的特殊气息。

  阿姨身上大衣还未除下,她站在窗前,黑色打扮使她看上去孤傲、高贵、冷僻。

  “南孙。”她张开双手。

  南孙熬到这样一刻,眼泪汩汩涌出,抬不起头来。

  阿姨简单地说:“我来带你们母女走。”

  蒋太太问:“他们呢?”

  “他们是谁?”

  “我的丈夫,我的婆婆。”

  阿姨沉默一会儿,“我帮不了他们。”

  蒋太太不出声,坐下来。

  阿姨问:“你还没有受够?”

  蒋太太凄然地,用一只手不住抚摸另一只手臂,像是怕冷。

  “那样的一家人,你还想留下来?”

  蒋太太不愿意作答。

  阿姨仰起头,轻轻冷笑一声。

  终于,蒋太太用细微的声音说:“我不能在此刻离开他,我们曾经有过好时光,现在他需要我。”

  阿姨说:“他一生中从没扮演过丈夫的角色,他是你的大儿子,你一辈子宝贵的时光精血,就是用来服侍照顾他。”

  蒋太太忽然笑了。

  过一会儿她说:“是我情愿的。”

  “你这可怜的女人,南孙,”她转过头来,“你马上跟我走。”

  南孙吞一口涏沫。

  阿姨鹰般目光注视她,讪笑起来,“你也挨义气?”

  蒋太太连忙说:“南孙,你要走的话尽管走,家里的事,也搞的七七八八了。”

  南孙缓缓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父母皆要我照顾。”

  阿姨不置信地看着她们母女,隔了一会儿她说:“好,好。”

  南孙有点歉意。

  “蒋某是个幸运的人。”阿姨说。

  蒋太太对她说:“我知道你看不起他,但他不是一个坏人,这些年来,也只有他给过我一点点安慰。”

  阿姨走到窗口,背着南孙母女,唏嘘地说:“我细微我也可以那么说。”

  南孙忍不住在心中加一句,我也是。

  “那我这趟是白来了。”

  “不不不不不,”南孙回复一点神采,“我们需要你支持。”

  “你们要搬到什么地方去?”

  南孙答:“我的家。”

  “有多大?”

  南孙用手指做个豆腐干样子。

  “一家四口,熬得下去吗?”

  南孙摊摊手。

  蒋太太长长叹了口气。

  阿姨背着南孙,把一个装着现钞的信封递给姐姐。

  “有什么事,同我联络。”

  阿姨来了又去了。

  蒋家搬到南孙狭窄的小公寓,家私杂物丢了十之八九,仍然无法安置。

  老太太有十来只自内地带出来的老皮箱子,年纪肯鼻笛南孙大,一只不肯丢掉,里面装的东西,包括五十年前的褂袍,三十年前照相架子,二十年前的皮草……

  南孙趁老太太往礼拜堂,花了好几百块钱,雇人抬走扔掉。

  老太太回来,骂个贼死,咒的南孙几乎没即时罚落十八层地狱。

  锁锁本想帮蒋家弄个舒服点的地方,被南孙铁青着面孔坚拒。

  欠朱锁锁一辈子也够了,三辈子未免离谱。

  上房让出来给祖母,父母占一间,南孙只得睡沙发,厅堂窄小,只能摆两座沙发,南孙每夜蜷腿睡,朱锁锁看了大怒,问她苦肉计施给啥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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