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我同你说过,不准你连名带姓地叫我,怎么又忘了?”
我不回答,眼睛直视。
“在等谁,左文思?”
我猛地一震,随即心如槁灰,他不放过我,我早就该知道,他不会放过我,他什么都知道。
“左文思与纽约来的买办谈正经事,你等的恐怕不会是他吧。”他悠然地说。
这时老莫已驾着车子驶近。
我忍不住转身问:“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会不知道?”他微笑。
老莫把车停在我跟前,下来替我把大包小包取进车厢。
“你不想知道关于左文思的事?”他问我。
我左脚已经踏上车子。
“左文思是我的小舅子,你难道不晓得?”
我如五雷轰顶,右脚再也动弹不得。
“你说什么?”我直勾勾地看着他。
“左淑东是我的妻子,左文思自然是我的舅爷。你身上穿的鲸皮,由他设计,但是料子、却由我进口,韵娜,世界真正细小,是不是?”
他如一只老猫攫到老鼠,得意之情,由心中放射出来,英俊的面孔上隐隐透着狰狞,嘴角的笑意冷酷无情。
我不能就这样倒下去来满足他。
我淡然地说:“我与左文思,只不过是普通朋友。”
这下子轮到他诧异了,“你不怕我将你的过去,告诉他?”
“去说吧,”我看他一眼,“叫人写出来,发到小报上去,出一本书,我给你一张彩照做封面。”
我钻进车子里,我关上门,老莫将车开走。
我紧闭着嘴,非常苍白。
我不能就此倒下来。
失去左文思不要紧,我有的是将来,天下有的是男人,但这一仗却不能输。
原来左淑东是他的妻子,他又结婚了。
淑东!我怎么没想到,两夫妻名字中各拆一字出来做店招牌,原是最普通的事。
我相信他说的属实,文思确是他的妻舅。
我无言,茫然看出车窗外。
看来与左文思这一段,不得不告一段落。
我疲倦得闭上眼睛,靠在车座垫上。
“小姐,到了。”
“嗯?”我睁开眼睛。
老莫说:“小姐,到家了。”
“啊。”我叹口气。
“小姐,老爷的病又不碍事,你也别太担心了。”老莫关心地说。
我苦笑着拍拍他的肩膊。母亲在平台上等我。
母亲问我:“文思呢?怎么这一两日不见他的人?”
我说:“妈,我并不需要一个男人来为我扬眉吐气,巩固地位,有没有文思都一样。”
她的面色大变,“什么?你们闹翻了?天呀,前两天还说订婚呢。”
我刚想解释,文思在我身后出现,叫声伯母。
妈妈松口气,“原来是同我开玩笑,文思,你们如果订婚,至少要在报上刊登一则消息,告诸亲友。”
我要阻止,已经来不及,只好尴尬地笑。
妈妈又叹道:“千万别争意气吵架,要相敬如宾啊。”她说完便回房子去。
文思狂喜:“订婚?我们要订婚吗?怎么我不知道?”
剩下窘得要命的我,手足无措。
“你跟伯母坦白了?”文思按着我的肩膀,“看样子我也得跟家人说一声。”
我说:“父亲病着,编来安慰他的。”
“什么?”他失望,“你这小子。”
我难过地看着他。明白之后,只怕送给他他都不要我,这次他受的打击,应要比我大,可怜的文思。不过如果他甘心信取他姐夫的废话。那也是活该。
“今日你比往日都消沉。”他说。
我同自己说:我为父亲的病回来,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我牵牵嘴角:“心脏病是最无情的。”
我忽然想起来,第一次与文思在街头邂逅,是在瞥见滕海圻之后,可见他们确是结伴而行。
我长长吁出一口气。
文思捉紧我手,“你为何叹息?告诉我,我们都快订婚了,你有什么心事不能对我说?”
我哗然,“订婚?才三个月就订婚?你回家想想清楚,你并不认识我。”
明天,明天他就知道,滕海圻今夜会对他说出我的过去。
我恻然,恋恋不舍注视他的面孔,心内愀然不
我与他在客厅对坐,有话说不得,这像什么?像楼台会,最后一次见面,没有终结的感情。
妈妈叹口气,坐在我们中间,看看女儿,又看看她心目中的快婿,愁眉百结之中露出一丝笑容。
“星期几宣布订婚?”妈妈问他。
文思说:“明天或后天都可以——”他愿意进一步讨论。
我插嘴:“妈妈,我们改天再谈。”
“怕什么,怕难为情?别傻。”妈妈说。
文思说:“我家中只有姐姐,很简单,只需通知她一声就是,我同她也不很接近。”
“啊,”母亲很宽心,“韵娜这孩子,有点外国人脾气,将来你要多多迁就她——”
“妈妈。”我心乱如麻地站起来。
“你怎么了?”母亲愕然抬起头来。
“你们两个仿佛在商量买卖一件货物似的,”我抱怨,“有说有笑,君子风度得很呢,也不想想我的感受如何。爹爹呢,他几时出院?”
“明日就出来,所以要赶紧办这件事呀。”
“那么明日吧。让文思回去想清楚。”
文思叫起来,“我不用想,我什么都决定了。”
我既好气又好笑,“我累,今天不想再说下去。”
他伸手碰一碰我面孔,爱怜地说:“我明天再来。”
我亲自开门,送他下去。
母亲甚不原谅我,在接着的一小时内。唠叨我不够温婉体贴,最后还叮嘱:“对文思要当心点。”
我微笑。
其实文思也并不是那么理想的人才。
七年前母亲会嫌他不是个专业人才,没有固定的收入,兼夹家底不明朗,可是现在,因觉得女儿如一件破货,心先虚了。
故此特别重视文思,务求将我推销出去,放下心头一块大石,下半辈子能够无牵无挂。
我竟成为全人类的负累。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没有比这更贴切的形容词了。
连母亲都叹口气,疲倦地说:“我老了,话太多了。”
他们都为我心怯,我不得不顺俗,再坚挺的自信心也宣布崩溃。
我用手托着头。
电话铃响,我似有预感,心惊肉跳地取过听筒。
“韵娜?”这声音使我颤抖。
是滕海圻。这个魔鬼一下子便查得我的踪迹。
“出来谈谈如何?”
我口气已不能似开头那么强硬。我没有出声。
“你有很多因素需要考虑,韵娜。你父母渴望你成婚,你不忍使他们失望,是不是?”
我仍然沉默。
“还有,你同左文思有感情,已经放不下,是不是?”我只好默认,心中倒是没有愤怒,只有悲哀。“出来说说。”
我说:“有什么请在电话中讲。”
“我不会把你的事告诉文思。他并不知道我们相识。”
一朝被他要挟。一辈子活在黑暗中,我握紧拳头,准备还击。
“老实说,我没有勇气向他坦白过去,你代我说了正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可是你父母会怎么想?”他也拣我的弱点还击。
“七年前他们熬过去,七年后没有理由会更难过。”
“你真的豁出去了,”他干笑数声,“别忘记令尊有心脏病。”
“人总要死的。”我说得很平板。
在这只鬼面前稍露温情,就沦为万劫不复。
“你是你自己呢,你舍得失去左文思?”
“主权不在我。”
“当然在你手中,你要争取。”
“跟你商量?”我笑出来,“与魔鬼商量灵魂之得失问题?”
他沉默良久,“你很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