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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到无所求的时候,自然什么都不用怕。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没有放下电话?”

  “那我马上放。”

  “韵娜!”他不肯放我。



  “什么事?”我说。

  “出来一次。”滕海圻说。

  “没有什么可说的。”

  “我想见见你。”

  “算了,我现在的样子,不方便见人。”

  “关于文思——”



  “我亦不欲知道他的事。”

  “你还错得起?”

  “当然,我才二十六岁,平均一年再错一次,尚可以错十次八次。社会风气现在转了,你不知道吗?女人堂而皇之可以有许多过去及历史,没有人会介意,介意又如何呢?我又不等谁来提拔我,我又不希冀谁把我当家禽似养在家中。”我哈哈笑,心中悲苦。

  “你是更加野性难驯了。”

  “再见。”我说。

  “明晚十时,我在你楼下等你。”“我再也不是十九岁,算了吧。”我搁电话。

  父亲于翌日出院。

  厂长一早在家等他,似有难言之隐。

  我还是天真,不知他为何而来,直至见到父亲愁眉百结,才知道是钱的问题,父亲周转不灵已有多时,此刻火烧眼眉。

  我把母亲拉在一旁,“欠什么人的钱?”

  “员工。”母亲面色灰败,“兵败如山倒,欠薪已三个月。”

  “没有朋友可以帮忙挪动一下?”

  “人人有那么多的好朋友,银行还开得下去?你这个孩子,好不天真。”

  “欠下多少?”

  “不关你事,你不用管。”

  “也许我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母亲瞪我一眼,“卖掉你也不值这么多。”

  “到底有多少?”我说,“或者可以把厂按掉。”

  “早按过七次。”妈妈说,“此刻所有值钱的家产全归银行。”

  “母亲,你的首饰呢,或许可以救一时之急。”

  “那些石头只有买进的价,没有卖出的价,临急临亡当贱泥都没人要,”母亲叹气,“你不用担心。”

  “那怎么办?”

  “大不了宣布破产,总之与你女孩子家无关。”

  “阿姨呢,阿姨有没有力?”我说。

  “她自己还正头痛呢。”母亲说。

  我的天,我空洞地看着天花板。原来我这次回来,正好看到父亲垮台。

  咱们家到底怎么样了?

  我问:“老房子是卖掉的吧?”

  母亲不回答,只说道:“文思快要到了,这孩子,想到他才有点安慰。”

  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文思神色如旧,很明显,滕海圻没同他说什么,滕要保留这一手资料作为后用。

  父亲叫母亲传话出来:“文思到了叫他进来。”

  就在父亲病榻之前,文思掏出戒指替我套在手上。指环是现买的,意大利设计,精致无比,灿烂地装饰我的手指。

  文思取出订婚文告原稿,给父亲过目,出的是我们的名字。父母亲看过之后,面孔上流露的欢欣之情,使我双眼润湿,一切都是值得的,这一切如果能够使老人这么高兴,再花多点力气还是值得的。

  文思轻轻地说:“后天登在两英两中文报章上。”

  父亲点点头,扬手叫我们出去。

  我心中一点喜气都没有,同文思说:“幸亏只是订婚,否则似造成圈套等你钻进来似的。”

  “仍然是我的荣幸。”他深深吻我的手。

  母亲说:“文思,自今日开始,大家是一家人,请姐姐来吃顿饭,我们好好地一聚。”

  我怕露马脚,连忙顾左右而言他,“你让他喘过气来好不好,逼死他谁也没好处。”

  “你看这孩子,文思,我把她交给你,我才不管她放肆到什么地步。”母亲讪讪地站起来走开。

  我同文思说:“你看她急得那个样子,最好今晚就花烛,到时米已成炊,叫你反悔莫及,她真似生活在农业社会中,天真得要命,现在这个时势,吃到肚里的鸭子还能飞掉,再也没有一辈子的事,不知急什么。”

  文思讶异问:“你怎么了?一箩箩的牢骚。”

  我黯淡地笑。

  母亲把整个下午用在通知亲友上,一篇话说千百次,说得起茧。

  “——大约是到欧美旅行结婚吧,他们年轻人都爱这一套。快?不算快,也有一段日子了。婚后是小家庭。对方是位人才,自然没话说……我是心满意足的……”

  七年来受的委屈今日扬眉吐气。

  母亲跟着父亲这个不算是能干的生意人,三十年来大起大落,不知见过多少世面,到如今尚能为这件事兴奋,可知是真的人逢喜事三分爽。

  文思与我一直握住手不放。“你会不会永远爱我?”他轻声问。

  “我总不离开你。”说了出口,才觉肉麻不堪。

  “无论发生什么?”他问我道。

  我微笑,“即使你六个以上前任女友要与我拼命,我也决定一一应战。”

  我们相视而笑。

  “澳大利有人来看我设计,我去应酬他们。”

  “大客户?”我关心地问。

  “不,我在等一组犹太商人来赏识我,这些,还都是小儿科。”

  文思取过外套离去。

  母亲说得筋疲力尽,要喝口西洋参茶润喉,她一副悲喜交集,女儿终于找到头主,但丈夫的生意却要关门。谁说老式女人容易做?还不是先天下之忧而忧。是夜我与母亲两个人相对吃晚饭。她还是老样子,一直夹菜给我,叫我吃多一点,民以食为天,天要塌下来了吗,不要紧,先填饱肚子,再说,一种无可奈何的乐观,多么滑稽。

  我吃得很多,肚子痛,不舒服。

  初到纽约,瘦得只剩八十多磅,住下来以后,开始吃,拼死无大害,不如实际一点,甚至买一瓶覆盘子果酱,打开盖子,用塑胶匙羹舀来吃,一个下午就吃得光光,也不怕甜腻,现在想起来都打冷颤。

  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整个人像只皮球,一个约会也没有,才忽然省悟,几时才到五十岁?那么长的一条路要走,拖着多余的肉,更加贱多三成,于是努力节食,但是身材已经松弛,不能够再穿两截泳衣,有碍观瞻。

  我也并不在乎,自从那次之后,一切无所谓。只要活着,翻不翻身并不重要,一个人在心灰意冷到极点的时候,往往会得积极起来。

  谁知道呢,也许文思就是爱上我这一点不在乎,旁人以为我是一个潇洒的女人。

  那夜我看着挂钟的时针向十字移动,我套上毛衣,轻轻出门。

  母亲看见,半嗅半怪地说:“既是未婚夫妇,什么时候不能约会?偏偏像贼似的,三更半夜冒着寒风在楼下见面,也太有情趣了吧。”

  我不出声,把围巾拉紧一点。滕的车子早在等,果然准时。最时新的跑车,踩尽油门险些儿会飞上天那种。

  小时候此类车最吸引我,坐上去兴奋无比,刺激官能,现在,车子对我来说,只是有四个轮子的交通工具,哪一类都一样。

  人的本性也许不会变,但观点、嗜好、习惯、品味,这些,都随时日成熟,留于原地不长大是极其可怕的一件事,滕海圻不会认为我仍是十九岁的王韵娜吧。

  他一见我,马上替我拉开车门。

  我一声不响地坐上去。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他说。

  我的两只手一直藏在口袋里。

  “我们去喝一杯东西。”

  滕海圻把我带到私人会所的咖啡室,在这种幽静的地方,我们可以把任何事都摊开来讲。

  “我先说。”

  “请。”他摊摊手。

  “我父亲的厂欠薪若干万,这件事,你一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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