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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咧嘴笑。

  我也傻笑。

  大概这样也是恋爱。

  他给我看小册子,我的照片美得似公主,小杨的摄影机比整容术还厉害,经他技术的美化,我恍惚回复当年神采。



  “你的衣服才上照呢。”我说。

  “那简直不在话下。”文思说到他的事业是绝不谦虚的。

  “你在哪一家大学学的设计?”我随口问。

  “大学?我可没有念过大学,只有半工读地在工专夜校念过纺织科,”他不悦,“拉嘉菲圣罗兰姬斯亚米索尼是大学生吗?”

  为了刺激他的自负,我造作地深深吸进口气,“什么,不是大学生?只恐怕家母不肯让我嫁你。”说得煞有介事。

  文思一怔,随即笑。



  过一会儿他问:“你肯嫁我吗?什么时候?”

  我又后悔把话说造次了。连忙躲进他浴间好好洗把热水脸,好若无其事地出来。

  时间过得似特别快,嘻嘻哈哈一个中午过去,黄昏来临,我累得几次憩熟,脑袋摇来摆去,结果由文思把我送回去。

  星期一,我变了一个新人,穿全套云之裳设计,面孔上略加化妆,又用母亲的皮包,虽然还足踏球鞋,到底非同凡响。

  同事看到我推门进去,投来的目光犹如看到一个陌生女人,半晌才惊叫:“韵娜!”

  小老板出来看热闹,也说:“韵娜!”上上下下打量,“错不了,还会愁没衣服穿?好家伙。”

  头三天总会是多难为情,过一阵大家就会习以为常。

  下班跑到名店区,恍如隔世,多少年没来了。

  我蹲在鞋店挑鞋,立刻有时髦的太太问:“小姐,请问你这套衣服在什么地方买的?”

  我客气地答:“不是买的,是左文思为我设计的。”

  “嗯?只有一件?”立刻投来艳羡的目光。

  “大概是。”我微笑。

  “叫他设计件独一无二的衣裳,要什么代价?”她兴致勃勃地说。

  我忍不住淘气,一本正经,左右环顾一下,压低声音说:“要陪他睡觉。”

  那位年轻太太听得面无人色,张大了嘴。

  我犹如笑着同售货员说:“要这几双。”

  直到我提着新鞋出门,她还如雷殛般坐在那里不动,大抵在郑重考虑是否值得为一件衣服失贞,她恐怕在想:在这个争妍斗丽,风头至上的社会里,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对于与祝太太同类的纯洁中年少妇,特别有反感。许是妒忌她们生活过得太舒适正常。

  回到家,司机老莫在平台上一见我便拍手奔过来,“好了好了,小姐,你总算回来了,老爷病发,太太已把他送到医院去了,快跟我来。”

  我听这话浑身凉飕飕,轻飘飘,身不由己地上了车。

  第五章

  母亲在医院大堂团团转。

  我与她会合,大家一句话都没有说,便上楼去。

  父亲已脱离危险,虚弱地躺在病床上,脸色灰败。

  医生轻轻说:“这一次运气好,下一次就很难说。”

  父亲辗转,呼母亲,要喝水。

  母亲眼泪滚下。

  父亲饮水后又要找韵娜。我鼻子发酸,连忙过去。

  “韵娜,”他轻轻问:“你几时同文思结婚?我总得看到你同他结婚。”这始终是他心头一块大石。

  我应该决定,“我们下个月结婚。”

  “啊,”他放心了。

  医生说:“明天再来看他,让他多休息。”

  母亲说:“韵娜,你回家去吧,老莫与我在这里可以了。”

  我点点头。

  我只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把自己推销出去。

  真是苦笑连连。

  我把鞋盒子堆在一角,呆了一晚,怎么同左文思开口?

  如果父亲没有见过文思,还可以在街上胡乱拉一个男人来假订婚,现在连这样的破桥段都过不了关。

  菲籍女佣正对牢电话说,洋泾浜英语:“她不舒服,不听电话。老爷在医院,太太去陪他……一定要叫小姐来?”她看着我。

  我问:“谁?”

  “你的男朋友。”她说,“他说他立刻来。”

  我接过话筒,“喂?”

  “文思。”

  “啊你。”我声音放缓。

  “我立刻来。”

  “好。”我们之间已经不必多说无谓的话。

  我用手紧紧捂住面孔,文思抵达时过来拉开我的手。

  我叹口气,“世界沉沦而无能力救亡,是否应笑着下地狱?”

  他说:“哪儿有这么严重,他很快会恢复健康,他心爱的女儿在他身边,好过任何强心针,快别丧着面孔。”

  “我们现在做什么?”

  “出去散步,来。”我们一直走,他握着我的手,我把我们两个人的手都放在同一只大衣口袋中,经过酒馆,进去喝一杯啤酒,有他在身边,心情好得多。他一直抚摸我腕上的疤痕,这疤痕仍然凸起来,粉紫红色,像一种厚嘴唇女人的大嘴般,很丑陋。

  文思轻轻说:“整容师可以把它磨平。”

  我微笑,觉得没这种必要。“往后再说吧。”

  “现在完全痊愈了?”他仍不放心,“按下去不痛?”

  我白他一眼,他讪讪地笑。

  到此为止,我仍然不知如何向他提出订婚之事,也许我应该到卡地亚去买一只小而精致的指环,带着香槟上他家去,向他跪下求婚。

  我嘴角露出笑意。

  “你在想什么?”他好奇地问。

  “我要回去了,免得妈妈找我。”我握一下他的手。

  母亲当夜让我辞工,因家里需要我。

  我同姬娜说:“我本来是唯一超过二十六岁而仍然同父母住的人,也是唯一没有职业的女人。”

  “别沮丧。”

  “做得好好的又要辞工,一辈子不用想有一份理想的职业,青春美已经一去不再,工作美又没能培养起来,再过几年,活脱脱是个阿巴桑。”

  姬娜笑,“有左文思在,你将会是城里最美的阿巴桑。”

  “你没心肝,我爹病在医院,你还有劲说笑。”

  “医生说他没事了,他也决定正式退休,还担什么心。”

  “咱们家打七年前便开始走下坡,都是我不好。”

  “怎么能算你的错。”姬娜不以为然。

  “如果我不去惹滕海圻,”我忍不住说,“父亲怎么会跟他拆伙?毕生的积蓄就在那次投资身上,生意一结束,立刻衰败下去,给滕乘乱取利。打那个时候,他就意兴阑珊,当然只为了我。”

  姬娜说:“别再自怨自艾,过去的事是过去的事。”

  我的仇恨忽然又燃烧起来,“我后悔没有杀死他,我后悔没有下死力!”我歇斯底里地叫起来。

  姬娜忍不住给我一个耳光,她厉声说:“够了。”

  我掩住面孔,颓然倒在床上,痛哭起来。

  “不要再内疚,给自己一个重生机会。”姬娜安慰我。

  我握紧拳头,七年来时时刻刻要丢下的往事,又慢慢呈现在眼前,在双亲面前,我再也没有隐瞒。

  姬娜拉住我,“不要叫我害怕,韵娜,不要叫我害怕。”

  我蜷缩在被窝里发呆。

  司机向小老板说明辞职理由。

  他很讶异兼失望,还有点不高兴。他怀疑我要结婚,只不过不告诉他。

  我们商量很久,他决定给我为期三个月的无薪假期,我就那样收拾包袱离开,神情非常黯淡。

  我站在路边等老莫来接我。

  “韵娜。”有一只手搭在我肩上。

  那声音,我做了鬼都认得,我伸手打掉那只手。

  “你在帮曹某做事?”他微笑地问,“真委屈了你。”

  “滕海圻,走开!”

  “韵娜,你那臭脾气绝不改。”

  我别转面孔,不去看他,心里只希望老莫快来,这老货,养他千日,一日都用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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