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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终于走了,像一般度蜜月的年轻男女,只是他们没有将来,他们不会白头偕老。

  回家途中,咪咪忽然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为何你那么疯狂地爱上玫瑰。”

  我一怔,不出声。

  “她真是天底下最美丽的女人。”咪咪由衷地说。



  我说:“我也认为如此。”

  “我们之中哪一个人,能够忠于人忠于自己,又同时勇敢地活下去?无论对谁,她都于心无愧,甚至是方协文,她给他最好的十年,她给他安琪儿似的女儿,”咪咪说,“她从不计算得失,我做不到她所做的十分之一,要我学她,比骆驼穿针眼还要困难。”

  我在心中叹气。

  我说:“我们幸运,可以在感情领域中兜圈子,有些人单为三餐,从早做到晚,大雨滂沦时挤在密不通风的公路车上,他们更加不能找到机会将伟大的人格发扬光大……”

  我说:“咪咪,人与人是不能比较的,上帝并不公平,生命是一种幻觉,我唯一的年轻有为的兄弟要离我而去了,我束手无策,而公司左侧街角的那个老乞丐,他将继续蹲在灰尘中三十年,求路人施舍一个角子,你能解释这种现象吗?”

  咪咪别转头,不出声。



  隔了很久,她说:“家敏,我有孕了,我们第一个孩子将在明年六月出生。”

  “啊——”我在愁肠百结中看到一线曙光,“六月,咪咪,如果是女孩子,我们可叫她六月。”

  “男孩子呢?”她问我。

  “叫小明,小小一点像家明就够了。”我说道。

  咪咪微笑,“非常好,我们的孩子也不必太聪明,稍微一点点聪明就够了。”

  “在小处着眼有什么不好呢?”我说,“做小人物才快乐呢。”

  黄振华夫人显然不这么想,玫瑰与家明离开后三天,她便向黄振华提出分居的要求。

  黄振华没料到有这一着,他震惊至精神极度紧张,无法应付工作,不住地问:“为什么?为什么?”

  黄太太维持缄默。

  黄振华咆哮:“你想我也患上血癌,与你搂在一起死,以便证明我对你的爱?”

  黄太太收拾一只小衣箱要离开。

  黄振华崩溃下来,“更生,求你不要离开我,这是我一生中第二次求人,第一次求的是你,第二次求的也是你。”

  黄太太苍白地说:“你不明白,振华,你始终不会明白。”

  我与咪咪为了做中间人,跑去坐在那里听人家夫妻相吵相骂,无限难过。

  “我知道,你要我对你无微不至,你在开头的时候就希望我接你上下班,我没有那么做,你就记恨,我没有在约会的地方等你一小时,你就——”

  黄太太抬起头,看着黄振华,黄振华忽然不说了,他叹口气,“我在大事上总是照顾你的。”

  “大事?”黄太太说,“几时第三次世界大战呢?我肯定到那一天,你一定会带着我逃难。可是振华,这十年来,上班我一个人去,下班我一个人回来,中饭你没有空,晚上你有应酬,生了病我自己找医生。振华,在不打仗没有大事发生的时候,我要见你的面也难。”

  我低下头。

  黄太太说:“我仍然是一个寂寞的女人,你的阳光太高太远,照不到我身上。黄振华,我配不起你,你另觅佳丽去吧。”

  黄振华说:“更生,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

  黄太太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振华。”

  黄振华说:“更生,我劝你三思,如果我们都要分开——”

  黄太太不再言语。

  黄振华叹口气,站起来离去。

  走到门口,他转过身子来,跟我们无限悲凉地说:“我活得太长了,如果去年死去,我也就是世上最好的丈夫。”

  黄太太仍然不说话。

  直至他走,她不再说话。

  她显然是下定了决心。

  我只觉失望,他俩甚至不是早婚的两夫妇,这样的一对还要分开,不知是哪些人才能白头偕老。

  咪咪像是洞悉了我的思想,她说:“哦,很多人,要面子的、因循的、懦弱的、倚靠饭票的、互相利用的,家敏,多得很呢,白头偕老的人多得很呢,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关系破裂了,有一种特制的夫妻牌万能胶水,粘一粘又和好如初。你少担心呢,满街都是恩爱夫妻,孩子们不停地被生下来加强他们的关系。你少担心,家敏,我们就是最好的榜样。”

  咪咪哭了。

  那是因为我变心之后她并无勇气离开我。

  而我,我不能在玫瑰拒绝我之后做到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境界。

  千疮百孔的世界,值得哭的事情原是非常多的。

  大哥与玫瑰在三星期后回港。

  玫瑰走出来,大哥用担架抬出来。

  玫瑰脸色很坏,但是坚强镇定,眼睛有一丝空洞,她握紧我的手。

  在车子里她对我低声说:“他说他爱我,他说他很快乐。”

  我点点头。

  大哥没有再开口说话,他一直处在休克的状态。

  在医院病房中我们两夫妻与黄振华三人轮流看守,但是玫瑰一直在那里。

  她的头发梳成两条辫子,穿件宽大的白衬衫,一条褪色牛仔裤,常常捧着咖啡喝。

  玫瑰的神色非常平静,很少说话。

  我们知道溥家明不会再开口与我们说话,他的生命已走向终点。

  本来我已经歇斯底里,但是玫瑰的恒静对我们起了良好的作用,我们也能够合理地商讨家明的身后事。

  星期日深夜,我们奉医生之命,赶到医院去见大哥最后一面。

  玫瑰已经有好几天不眠不休了,她坐在床沿,低下头,握着大哥的手,将他的手贴在脸边,一往情深在看着他。

  她没有哭。

  这时候大哥早已不是平日的大哥,他的器官已开始腐败,每一下呼吸都传出难闻的臭味,他长时期的昏迷使得四肢死亡,肌肉出现一种灰白色。

  一度英俊的人,现在就跟一切久病的骷髅无异。

  但他在玫瑰的眼中,仍然是风度翩翩、俊秀懦雅的溥家明,她丝毫不以为意,轻轻地吻着他的手。

  咪咪的眼睛早已濡湿。

  医生替他注射,告诉我们,他会有一刻的清醒。

  这就是俗语的所谓回光返照了。

  玫瑰抬起头,见到我们,她说:“他也真累,应该去了,拖着无益。”语气并不伤心,也不激动。

  咪咪伏在大哥身上饮泣。

  大哥缓缓睁开眼睛,蠕动嘴唇,想说话。我们趋向前,他却没有发出声音,一个健康的人断不会知道说一句话也要这么大的力量吧。

  他的眼光在我们身上缓缓转动,终于落在玫瑰的脸上,他深陷的眸子居然尚能发出柔和的光辉,玫瑰的嘴附在他耳畔,清澈地说:“我爱你。”

  他听见了,微微点头。

  “我爱你到永远永远。”玫瑰再说一遍。

  咪咪泣不成声。

  然后大哥的喉咙咯咯作响,我抓紧着他的手渐渐冷却,他吁出最后一口气,我知道他的灵魂已经离开,我暴戾地大声狂叫起来,声音串不成句子,护士斥责我,咪咪用双臂抱着我,号陶大哭。

  我巴不得跟了大哥去,生老病死,都非出自我们本愿,人生到底为苦为乐。

  玫瑰抬起头来,放好大哥双手,护士替他的脸盖上白布,从此这个生命就在世界上一笔勾销,太阳再也照不到他身上。

  玫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家敏,别难过,别难过。”

  这时黄振华与苏更生一前一后也赶到了。

  黄振华双目红肿,他的分居妻子永远穿着白衣服,然而憔悴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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