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搽了很浓的粉,还装了假眼睫毛。
我重重叹口气,我不再认识她。
这本小小照片簿,后来也成为我藏品之一,她始终没有要回去。
傅于琛喃喃道:“他起码有八十岁。”
“只要他对她好。”
傅于琛解嘲地说:“将来我同你也是这样,人家会说:那男人起码有八十岁,他到底是她什么人?”
我问:“届时我多大,六十岁?”
“倩志从什么地方认识这位仁兄?”
“谁知道。”我也问,“她又如何认得惠叔?”
傅于琛不回答。
“你是一定知道的。”
“我不想说她闲话。”
“你并不喜欢她,为何还在这方面护着她?告诉我,她为何与父亲离婚。”
“最下流的男人,才说女人是非。”
“我是她的女儿,我有权知道。”
“那也并不表示你可以使我变得下流。”
我没好气地看他一眼。
他一直有他一套,他认为不对的,永远不做,即使在自己面前,即使在我面前。
接着他问我:“你可愿意去米兰?”
我站起来,觉得非常难过,“不。”
我沉默。
“只不过问问而已。”
“你不应问。”
“这样下去,有许多麻烦会接着来。”
“像什么?”
他不语。
“你又要结婚?”
他看着我微笑,“女儿都这么大了,还有谁要嫁我。”
“别赖在我身上。”
“其实跟了你母亲去,一了百了,基度卡斯蒂尼尼没有多少日子剩下,你们母女俩会成为富婆。”
“他没有其他孩子?”
“他会厚待你们。”
“我喜欢他。”
他说:“我也是,但是女人一得意便忘形,倩志有时会令他为难。”
这是历年来我们谈得最多最长的一次,也是他开始把我当大人的一次。
该晚我们两个人都没有睡好。
躺在床上,可以看到中门底下一条亮光,他双脚有时会经过。
一整夜都如此。
我用一只手撑着头,呆呆看着那条光亮,直至目涩。
后来终于眠了一眠,做梦看见自己同全世界的亲友解释为何跟着傅于琛留下来,滔滔不绝地依着同一个剧本作交代,累得贼死。
第二天还照样去读书。
自从那场梦之后,充分了解一人做事一人当的真理,从此没有再为自己的行为解释什么,况且我并无亲友。
同学中没有知己。她们的眼睛永远朦胧,穿小小白棉背心作内衣,迷唱片骑师,看电影画报,小息时挤鼻子上的粉刺,谈论暑假将跟父母去迪斯尼乐园。
还都是小孩子,毫无疑问。
不过我喜欢她们,一个人必须学习与自己不同类型的人相处,不然生活何其孤苦。
放学时四周围张望,恍然若失,连惠保罗都不来了。
所以,什么头晕颠倒,山盟海誓,得不到鼓励,都是会消失的,谁会免费爱谁一辈子。
傅于琛会不会在压力之下,把我交回母亲?
真令人担心。
刚要上车,有人叫我:“喂,你!”
我转头,是惠那个坏脾气的好友,一脸厌恶地看着我。
“这封信交给你。”
我接过信。“我已同惠绝交,这是我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他人呢?”
“被他母亲锁起来,不准他出来。”
啊。
那男孩子骂我一句:“害人精。”他走了。
我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
回到家,把惠二的信顺手送进字纸箩。
害人精,他说。我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多么简单光明,不是好人就是害人精。
没想到在多年以后,还要碰见这个不知名的小男孩,小男孩已变大男孩,但他价值观念难持不变。
但日后,一直没有再碰到惠二,他扮演的角色,不过是要把好友带出来给我认识,任务完成,他可以淡出,命运旅途中,每个人演出的时间是规定的,冥冥中注定,该离场的时候,多不舍得,也得离开。
以为傅于琛还没有回来。
进书房去听唱片,看到他坐在高背安乐椅里,闭
着双眼,像是睡着了。
听得我走近,睁开眼睛。
“有什么消息?”我问
“消息倒是有,不知是好消息抑或坏消息。”
我陡然紧张,“说给我听。”
“卡斯蒂尼尼已说服你母亲,不再坚持要你回去。”
我拍手雀跃,从书房一头跳到另一头,旋转着,欢呼着,半晌才停下来。
傅于琛并没有参予我的喜乐,他在一边静观。
“这明明白白是好消息。”
“是吗?”
“怎么不是?”
“或许我害你一生。”
“没有人可以害任何人,除非那个人愿意被对方害。”
他啼笑皆非,“你懂什么,道理一套一套,不知所云。”
大概只有他,才有资格对我这样说话。
我说:“以后再也别想甩掉我。”
傅于琛凝视我,“你也一样。”
我们禁不住紧紧拥抱。
母亲放弃我的原因,有好几个。
首先,她对我失望,我对她要多遥远就多遥远。
第二,她一口气已出得七七八八,狠狠地骂了傅于琛并且恐吓了他。
第三,卡斯蒂尼尼应允她一份大礼,假使她肯放手。
她放了手。
第四章
母女之情不外如此。
我已长大,她正想挽留盛年,一个高大不听话的半成年女儿很容易造成负累,她不是不聪明的。
将来有谁噜苏她,她都可以说:“为了她几乎打官司,但是她不要跟我。”
除了傅于琛,我不愿意成为任何人的负累。
我们之间的关系从暂时转为永久性。
接着的一年,乏善足陈,除出我又长高三厘米,除出傅于琛又赚了许多钱。除出陈妈告老回乡,除出老房子要拆卸,除出傅于琛交了固定女朋友。
预期发生而没有发生的事包括:并没有许多男生追求我,他们都嫌我怪。我并没有考第一。卡斯蒂尼尼还活着,自母亲寄回来的照片中,他显得很精神。
母亲又胖了,老得很快,两腮的肉挂下来,夹着原来的尖下巴,看上去似有五十五岁,再过几年,若不小心,人家会以为她是卡斯蒂尼尼的原配。
她太放心,一定是因为过得不错,真是好,忍不住替她高兴,她也辛苦了好久。
这样的心平气和,全是同傅于琛学的,我俩不对任何人生气,除了对方,一言不合,立即炸起来,互相吼个不停,但对别人,总是无关痛痒,可忍则
啊是,他的新女朋友。
傅于琛为此严重警告我,他说:“不准你同她接触。”
他把她放在另外一间公寓里。
这是傅于琛的坏习惯,也是许多男人的坏习惯:管她吃管她住,她逃也逃不了。
中学毕业之后,定要离开这个家,尝试独立的生活,即使这样,也不表示是要离开傅于琛。
只是想凭自己双手赚得生活,证明跟傅于琛,不是为了一个安乐的窝。
年轻的时候总要证明这个证明那个,左证右证,永远的结论便是人家错自己对。人家上进,那是因为他爬得似条狗,人家略为逸乐,那是腐败堕落,终是沾沾自喜了。
十五岁时,最想证明傅的女朋友与我,是两回事。
她是成年人,我是孩子。
孩子总是无辜的牺牲品,孩子没有力,像我,能做什么,可以到哪儿去呢,马上原谅自己。
傅生气的时候会说:“跟你母亲去,去去去。”
吵架时他说的话十分幼稚。
为了报复,把他所有的皮鞋右足那只全部扔掉,让他早上找鞋子时似做恶梦。
很小开始,已学会与男人闹意气,怎样三个礼拜都不与他说话,他走过我身边,也似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