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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她敌人?”

  “为你的缘故,我与她反目成仇,”傅于琛笑,“现在与我争的是女性,或许还有险胜的机会,将来与男人争你,更不知是何局面。”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两人之间的距离起码有十米,我仍然可感觉到他目光中的温柔渐渐融解我。

  啊!他不舍得我。



  而我也不舍得走。

  在这个黄昏,我了解到他在我心中的地位。

  母亲与她的意大利人迟到大半小时。

  这是心理战术,她要叫我们等,越等越心焦,气焰上已经输了,比她矮一大截。

  她的男人非常非常的老,一看之下,吃一大惊,他简直是没有胡须的圣诞公公,雪白的头发,粉红色面皮,个子小小,穿得十分考究,最讨人喜欢的还是他和蔼可亲。

  我从不知道七老八十的公公还这样活泼。



  母亲是操着步伐踏进来的,趾高气扬,神气活现,老意大利在她身后,替她挽着皮大衣,看到我一脸不以为然,居然向我挤挤眼。

  我嗤一声笑起来,积郁去掉三成。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这种形容词是用来描述母亲的,她衣着华丽,手指上戴的钻石像龙眼核那么大,我忽然觉得她似卡通人物,因为根本没有这样的真人。

  大家坐下来,她夸啦啦地用英语称赞我:“……出落得似一个美人儿,基度,你看到没有,我年轻的时候,便同她似一个模子印出来般,看到没有?”

  最悲剧的一点是,母亲说的属实,我记得十分清楚,才十年而已,十年前她还十分娇俏可人,岁月环境对她最最无情。

  我绷紧的脸略为松弛,没有人会相信母亲曾经年轻过,当我老去,像她那种年纪的时候,人们是否也会吃一惊:噫!这是谁,这么大声,这么惊人。

  想到他朝吾体也相同,我默然。

  可怜没有人知道母亲其实并不是那么老。她与意大利人一起时,才四十不到。

  她学会了挥舞双手,做出夸张的动作,格格大笑,伸出尾指去抹眼泪,那时以为她激动过度,后来才知道是泪腺不受控制。

  她很快活,对过去不再后悔,大声说:“我的腰身最细的时候才二十一吋……”

  学校正在用公制与教新数,于是我觉得她落后了。

  她指使陈妈为她做咖啡,这里像一直是她的家,她从来没有离开过。

  我呆呆看着她演出,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傅于琛维持沉默。

  好不容易吃完一顿饭,历时两小时,坐得众人腰酸背痛,最令人佩服的是老意,像是有钢筋撑住似的,若无其事,他又是老番,不能说他靠服食长白山人参,他一直微微笑看着母亲,谁知道,或者他真的爱上她了。

  喝咖啡的时候,话入正题,母亲说:“承钰,意国是个极之有文化有趣味的地方,你会喜欢的。”

  我敷衍他说:“华侨很多吧。”

  “谁理他们,与基度卡斯蒂尼尼来往的都是有勋衔的意大利人,即使那样,我们家里也时常高朋满座,”她自手袋翻出一本相簿,递给我,“这是我们的家,十一间睡房。”

  我接过,并不翻阅,只是说:“或许在暑假,我会来探访你们。”

  傅于琛站起来,“我有一瓶不知年的白兰地,此刻去取来。”

  母亲也问:“化妆间在哪里?”

  这一站起来,小腹更加隆然,她的衣服总是穿小了一号,大抵专挑在下午,肚子空饿时去试身,不肯承认胖。

  会客室只剩我与老意两个人。

  他同我说:“我是基度卡斯蒂尼尼,还没人与我们介绍过。”

  我微笑,“周承钰。”伸出手。

  他吻我的手背。

  “我们可以聊聊吗?”他问。

  “当然。”

  “你不喜欢她,是不是?”他精灵地洞悉一切。

  “你呢,”我问,“你喜欢?那么吵,像只收音机。”

  “正是我需要的,”他眨眨眼,“有时放广播剧,有时放音乐,令我觉得热闹,不感寂寞。”

  我再一次对他另眼相看。

  “他懂得欣赏伴侣的优点,茫视她的缺点。”

  “你还年轻,你现在不明白,”他温柔地说,“倩志是个值得爱惜的女人。”

  “这大概也要等到将来,我才会明白。”

  “她是你母亲,原谅她。”

  我不出声。

  “你不会讨厌我吧?”他询问我。

  冲口而出,“不。”

  “可愿与我们一起生活?”

  我低着头。

  “米兰是个美丽的城市,最好的美术馆,最好的风景,在夏季,空气中充满橙与柠檬的芬芳,处处开着大红花、紫藤、扶桑、吊钟,我们的冰淇淋最可口,你会喜欢的。”

  我微笑,“听上去像首诗。”

  “米兰的确是首诗。”

  我摇摇头,“不,”我说,“请你帮我说服母亲,我不想到米兰去。”

  他略感意外,“可是你在这里,什么名分都没有。”

  我不响。

  “你母亲一有能力便想到来接你,你还生她气?”

  “也不是这样的缘故。”

  “那是为着什么?我保证你会与我合得来。”

  我看着自己的双手。

  此时室外传来母亲与傅于琛的争执声。

  老头的双眼一闪,他试探地问:“你不会是……可是,爱上了傅先生?”

  我感激得想拥吻他,只是看住他微笑。

  “啊,整张脸都红了,耳朵也红了。”他取笑我。

  我愉快地伸手摸自己的脸。

  “你可想清楚了?你母亲下次未必会再来接你。”

  “届时我也己成年,毋需任何人来接。”我续一句。

  “你可能永远失去母亲。”

  “早在七岁我已失去她。”

  老意大利人躺回椅子上,仿佛有点疲倦,叹息—声。

  “请帮我忙,说服母亲,让我留下来。”我恳求。

  “你看上去似一只玉瓶儿,光芒自瓶内透出,人见人爱,看得出傅先生也深爱你。”他的声音低下去,他在思考。

  我急急地说:“为什么你们不早点来?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亲爱的,你在暗示什么?”

  “我们——”

  这时候,母亲与傅于琛已走进会客室,打断我们谈话,两人脸上都有怒意。

  母亲坐下来,高声说:“她尚是未成年少女,不管你们关系如何,我仍有权领回她,再不服,告你诱拐少女!”

  我脸色苍白。

  看样子她决定与傅于琛决一死战,得势不饶人,报他侮辱之仇。

  意大利人拉住她,“什么事怒气冲冲,刚才一大堆中文是什么意思?嫌哪碗菜不好吃,嗯?”

  哄得她作不得声。

  终于她挽起大衣手袋,悻悻说:“我下个月一号走,你不在这个日子之前把承钰送过来,我掀你的底,叫你身败名裂!基度,我们走。”

  意大利人叹口气,向傅于琛道别。

  他特地走到我面前,“安琪儿,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

  他压低声音,“我会尽量帮你。”

  我大喜过望,“谢谢你。”

  “在我这样的年纪,还能帮人,才是快乐。”

  “基度!”

  他吻我的脸颊,跟着母亲走。

  一切像幕闹剧似的。

  转头看傅于琛,只见他铁青着面孔,一额角都是筋,像蚯蚓似的凸起。

  开头认识他时他没有白发,现在有了。并不像电影里的中年男人,白在鬓脚,他的白发多且杂,使他看上去有一股沧桑。

  我坐下来,沙发座垫上有硬物,低头一看,是母亲给我欣赏的照相簿子。

  卡斯蒂尼尼的房子非常大非常漂亮,像室内装修书籍的示范屋,母亲分别在花园、喷水他、大厅、书房、跳舞厅,甚至是睡房摆着不同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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