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母亲。”
“这段日子,好好陪伴她,补偿以往失落。”
“我将追随她到天涯海角,自修,你呢?”
“我?”我需要工作,我有心无力。
“是,你,跟我一起,我们找一间小白屋,住在母亲旁边,不用陪伴她的时候,一起学西班牙文。”
我笑了,对他来说,要做就做,再简单没有。
“自修,写作在哪裹不一样呢,说不定有更多新题材。”
我坦白地说:“我只能负担一个家,我不能买掉房子四处游荡。”
“我怎会要求你那样做,我可以负担你的生活。”
“呀,”我摇摇食指,“那是今日女性再也不能犯的错误,我不会接受你的馈赠,杏友姑妈为了区区一笔生活费,失去她一生至宝贵的自尊。”
元立愕然,从前,大抵没有人拒绝过他。
我温和地说:“姑妈若叫我,我会立刻过来。”
“这是性格?”
“不,这叫志气,”我把脸伸到他跟前,笑嘻嘻,“可是很新鲜,从来没见过?”
他涨红面孔,不出声。
有种女孩,没有正职,专门伴人到处闲逛,全世界旅游,周元立应该很熟悉这类女子。
我,我已习惯自己觅食,飞得商且远,有时伤心劳累,却是自由的灵魂。
走到医院大门,有人迎上来。
我意外,“山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没有回答,全副注意力放在周元立身上,两人互相打量对方,我帮他仰介绍,他们却没有握手的意思。
我不会笨到建议三人一起吃顿饭。
元立说:“我需与医生详谈,自修,我们再联络。”
我与山口离去。
在车上,他自言自语:“富家子、骄傲、懒惰,与现实脱节。”
我看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有生活经验的我,一眼看就分辨得出这种长发儿是什么样的人。”
我笑笑问:“你呢,你又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在阴沟长大,咬紧牙关,一步步往上爬?”
“差不多,有机会我慢慢同你说。”
“无异你比他成熟,过五关,斩六将,难不倒你。”
山口答:“他的路却是铺好了等他走。”
“元立有他的荆棘。”
“你在人前,会如此偏帮我吗?”
“你又不是我表弟。”
“我猜到你会这样说。”
“山口,我送你回酒店。”
“我只能留三天,东京有事等着我。”
“我通宵修改合约给你。”
“别叫我空手回去。”
“放心。”
一到家电话就响。
元立开门见山地问:“你一个人?”
“不错。”
“我祖父说:中国人从来不与日木人做朋友。”
“许多老一辈的中国人都那样说。”
“日本人做得到的,周氏也做得到。”
我愣住,这句话好不熟悉,呵对,杏友姑妈听他们周家讲过:凡犹太人做得到的事,周氏也有能耐。
呵,历史重演。
“自修,你若想著作译为八国文字,由最高贵的出版杜发行,再大肆做世界性宣传,我帮你,何必同猥琐的染金发的东洋人打交道。”
我要隔一会才能对他说:“元立,自费不能反应市场需要,写作纯为酬答读者,没有读者,那么辛苦干什么。”
“有快捷方式为何不走?”
“没有满足感,缺乏挑战性,元立,我野性难驯,不是你可以了解。”
“我的确不明白。”
“不要紧,我们仍是好友。”
“你有一日累了的话,请记得我处可以歇脚。”
“我不会忘记。”
“小心日本人。”
我忍不住笑了。
自费多简单,自说自话,自作主张,我来翻译,译成十二国文字,每种印五百本,开记者招待会,派赠友好知己敌人,书上没有定价,书局不见公开发售,这是干甚么。
没有读者,一本小说同私人日记有何分别,在外国出书唯一目标是争取更多读者。
周元立完全不明白这一点。
晚上,我在孤灯下修改合约,说是修改,其实几乎是完全改动。
山口的电话来了。
“自修,你不是说要到荒山野岭去构思作品吗?我知道加拿大北部有个地方叫白马镇,几乎人迹不到。”
“总有一天,我会置一间原木乡村屋,住在那里不问世事。”
“我可以来探你吗?”
“欢迎之至。”
“合同做好没有?”
“明早交给你。”
我睡得不好,梦中看见一个赤足幼儿走来走去,他有点脏,穿得十分臃肿,像是冬天家中没有暖气的贫童,小小光脚已经长满了厚茧。
“你是谁?”我轻轻问他。
小孩还不够一岁,不懂言语,只是笑嘻嘻。
我醒了。
有人一早在门外掀铃。
我披上浴袍去开门,山口站在门外。
他的头发已剪成平头,而且染回黑色,看上去正气沉着,居然有三分似华裔。
他摸摸头顶,“怎么样,还顺眼否?”
绝对是大牺牲。
“至少赢了那长发儿一招。”
“平白无辜讨厌人家干什么?”
“是我,我一向看不起这种靠家势受抬捧五谷不分的人物。”
“这是合约,你带回去研究吧。”
“跟我一起回东京去。”
我摇头,“我并非东洋迷,对于你们的流行曲电视剧一无所知,我只晓得源氏物语是世上第一部小说,还有珍珠港事件引起原爆。”
山口不服贴,“你故意抗拒。”
“说也奇怪,我甚至不是特别喜欢日本食品。”
“你想标新立异耳。”
“不不不,我也有欣赏日人的地方,至少你们的前辈不会动辄对今日的流行小说嗤之以鼻:噫,根本写不过芥川龙之介,咦,比不上川端康成,你们各有各做,各有各抄,十分平和。”
“谁说的,每个月均有八百本新书面世,打个头破血流。”
“回去为我努力推广,时机到时我会来看你。”
他忽然醒悟,“这叫什么,呵对,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我却说:“这次我见到你,你也认识我,不要小器想到斤斤计较。”
“奇怪,自修,你好似对男性完全没有尊重。”
我反问:“尊重一个人因为他的性别而不是他的人格,为什么?”
“你是我见过最嚣张的女子。”
我的自信,在他眼中,自然化作跋扈。
我学着日女打躬作揖,“嗨,嗨,多谢指教,请多加提拔。”
他啼笑皆非的看着我,“这样野性不驯,却不是没有文化,奇哉。”
“你想要听话崇日的写作人,我立刻可以给你推荐十个八个。”
“都是美女吗?”
“美男也有。”
他举起双手,“我投降,说不过你的一张嘴。”
我看着他,“险胜。”
“庄自修,不知多少华文作者把作品自费译为日文大纲到处联络东京出版杜。”
我微笑,“其志可嘉。”
“你这个人胸无大志。”
我拍手,“至少我不会志大才疏。”
在顶尖商业社会长大的我,一早已了解到劳资双方不过互惠互利,谁也毋需爱上谁,有利可图,关系一定固若金汤,无谓自作多情。
我送走了山口,在飞机场,他仍感跷蹈,“我的投资是否正确呢?”
我告诉他:“书本售销量很快会给你正确答案。”
“你说得对。”
忽然之间一大堆游客涌至,人潮冲散了我与山口。
我推开身前身后的人四处张望,偏偏不见了他。
我还没有说再见呢,一急,不由得喊起来:“明,明。”
身边有人轻轻答:“在这里。”
我松口气,态度又强硬起来,“山口,你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静默一会儿说:“已经爱上你的我避无可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