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错吧?”
“过得去。”他很客气。
“凭良心说,永实,不比从前漂亮呀?”
“从前你独一无二,”关永实不愿多说,“你不应妄自菲薄。”
他替她搭上红色凯丝咪大衣,陪她出门。
酒水设在贵宾厅,连她俩足足十二位客人,远亲近亲一大堆,其中有关永实的两个表弟,这一对难兄难弟本来正闷得半死,昏头昏脑,没精打采地在玩扑克牌,看见芳契进来,眼前一亮,震荡得不约而同站起来,明知那是表哥的女朋友,今晚是相亲来的,也忍不住趋向前去,要求介绍。
关永实苦笑,太滑稽了,他与芳契竟有代沟。
两位表弟老实不客气一左一右坐到芳契身边,把永实挤到老人堆去。
关老太拉住儿子问:“那是谁?”
“我的女朋友。”
“不,”老太吃一惊,“不是她,不是这个小太妹。”
永实有快感,虽然最尴尬的是他,但也忍不住幸灾乐祸,“你们不是一直嫌我的女朋友老吗?所以找个年轻的来满足你们,母后,别叫孩儿太为难。”
关老太失色,“这位小姐恐怕二十岁都不到,太年轻了,你看,同小三小四在一起还差不多,与你完全不配。”
永实瞪着母亲,“老的又嫌老,小的又嫌小,恁地难伺候,反正一辈子甭想讨到你们欢心,干脆剃光头做和尚去。”
关老太语塞,脸上露出悔意,她看过以前那位吕小姐的照片,真的很秀丽端庄,岁数略大,但看不出来,真不该挑剔得那么厉害,瞧,现在一蟹不如一蟹,更不如前了。
关老先生问儿子:“你没有弄错吧,那女孩子起码比你小十一、十二岁。”
永实捧住头,数字数字数字。为什么有这许多人心甘情愿被数字支配,财产总值多少,是个数字,寿数多少,也是个数字,天天看牢数字做人,没有比这更荒谬的现象了。
芳契也不比永实好过,坐在两位少男当中,吊儿郎当地敷衍他们,一边发现两人思想幼稚,她认识永实的时候,永实约莫也是这个年纪,却有内涵得多,一定是她的要求太高,要不,就是他们水准大退。
“……有一间新会所的灯光与咖啡都不错,饭后一起去观光如何?”话出了口,才觉得太荒谬,公然撬起表哥的女朋友来,连忙又补一句:“叫永实哥也去。”
芳契笑,“他有他的节目。”
他们大喜,“那你呢?”
“对不起,我也有我的去处,但我不爱喝咖啡。”
“你会喜欢‘光与影’的。”他们不放松。
芳契一怔,“什么,叫什么?”
“光与影。”
“新开张营业?”
“你也知道这个地方?”
芳契心念一动,“带我去,现在马上走,我们不吃饭了。”
小三与小四正在想,这种饭一吃两个钟头,双方大抵要追溯到关。吕两家上八代的历史掌故,不闷死才怪,现在听见芳契有这样好的建议,一方面大喜,另一方面又讶异她大胆。
芳契说:“我先溜出房间,你俩五分钟后跟着出来。”
小三小四经不起这样的引诱,连忙点头。
芳契轻轻起立,挑起大衣手袋,悄悄往门外溜,那边关老大缠住儿子,不住地训话。
芳契摇摇头,她母亲也是这样,有发表不完的权威性意见,天天足可以说上三五七个钟头,谁要是敢打一个呵欠,谁就是不孝,渐渐没人敢接近她。
光与影咖啡座。
即使纯属巧合,去看看也是值得的。
小三小四立刻自房里跟着出来,他们不是坏孩子,但是异性相吸,着了这美貌少女的迷。
三人上车,到游客区一间商业大厦门口停下,芳契跟着他俩走进地牢。
第八章
他们说得对,气氛极佳,客路也斯文,叫光与影一点儿没错,灯光控制得柔和舒适,的确是个小想谈天的好地方,下次要与永实一起来。
想到永实,芳契连忙掏出群芳楼送的火柴盒子,照着上面的号码拨到贵宾厅。
“永实,”她说,“原谅我开小差。”
“你在哪里?”
“我在喝咖啡,你不生气吧?”
“我很佩服你,芳契,年轻真的不一样,希望我也有勇气脱离这等无聊的晚宴。”
芳契心花怒放,到底只有永实最了解她。“永实,我们稍后见。”
她回到座位,四周打量一下。
她走到酒保面前,试探地问:“你有没有听说过紫蔽垣斗宿这个地方?”
酒保一怔,抬起头来,看着芳契,双目闪着深湛的晶光。
芳契已经知道她找对了地方。
“光与影好吗?”
酒保不答,只是笑笑。
芳契又轻轻说:“若想设观察站而又不引人注目,最好莫如设间会所做酒保。”
酒保微笑,“吕小姐,喝什么?”
那一边一双小兄弟被冷落了,大表不满:“你看她与那酒保多熟络。”
“真替永实哥担心,她不是一个忠贞的女孩子。”
“可不是。”
芳契如果听见,一定笑得打跌。
酒保递一杯淡紫色的混合酒给芳契。
“叫什么?”芳契问。
酒保答:“我的愿望。”
芳契有点儿窘,紫蔽垣斗宿居民的特性是幽默,但是芳契知道他们没有恶意。
“如果方便的话,请告诉光与影,我想与他们联络。”
酒保点点头,“明天傍晚请你再来试我们另一款新酒。”
他转过身去招呼其他客人,身型与一普通人无异,芳契不想追究他用什么办法遮掩真面目,太不礼貌了,她身受其苦,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芳契同小三小四说:“谢谢你们带我来这个地方,我很喜欢,我有别的事要做,你们多玩一会儿。”
她取过外套,独自离去。
小三与小四呆在那里,好一个滑不留手的女孩子,害他们一会儿不知如何向大人解释。
芳契像一切红颜祸水,才不管那么多,她舒出一口气,拂袖而去。
街上夜间空气冰冷清新,抬头一看,满天星斗。
芳契开始怀念她的旧躯壳。
那似一具跟随主人四出征战的盔甲,用了多年,这里那里,旧了凹了破了锈了,主人嫌它,把它换掉。
喜新嫌旧本是人类天性,无可厚非,恨是恨在佩上新甲之后,混身不舒服,恐怕又要待十七年后才能适应,现在连一举手一投足都受到限制。
当然,那簇新铮亮的外表引来不少艳羡的目光,可惜人大部份时间要面对的,是他自己,不是旁人。
生活是天长地久的一回事,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外表风光固然重要,为了那一点点锋头而令日常生活失去平衡,却太不值得。
在街上踯躅,她忽然想起旧瓶新酒这四个字来,不由得仰起头哈哈大笑。
途人为之侧目。
她识相地叫部车子口家,停止游荡。
隔不多久关永实就上门来。
芳契笑问:“怎么样,派对进行得可理想?”
永实拉一拉耳朵,“那麻将声真正令人吃不消。”
芳契笑,“你还年轻,现在我深深觉得霹雳啪喇的牌声代表国泰民安,福寿康宁。”
“恭喜你,这确是难得的新发现。”
“长辈们对小吕小姐的印象很普通吧?”
永实说:“一致通过,不能接受,年轻不一定好,他们终于受到教训。”
芳契眨眨眼睛,“他们宁愿选大吕小姐?”
永实摊摊手无奈地答:“我告诉他们,她早已经离开我。”
芳契微笑。
虽然说这一代再也不需要家人对他们伴侣认同,但总希望长辈接受他们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