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紫珊笑,“也许因为我们之间有点误会,你不愿意把我认出来。”
连环将在湘芹面前流露的活泼统统收起,过一会儿说:“我不记得有什么误会,”
“算了,”香紫珊招呼他到偏厅坐下,“九时发生一切,过去算数,现在让我们重新开始。”
连环一口气喝尽满满一杯矿泉水。
“家母病重。”
连环恻然不语。
“现在由我当家。”
连环不由得问:“有何吩咐?”
香紫珊清晰地说:“我需要你。”
连环震荡,他心酸地低下头,在她面前,他或许永永远远是那个抬不起头来的愣小子。
“连环,到我这边来帮我。”
“我不明白。”
香紫珊轻盈地站起来,走到连环身边,俯下身子。
“我会慢慢告诉你。”
阿紫笑着转到连环背后,整个人轻轻伏在他背上,低声说:“看看你还背不背得起我。”
连环没料到她会这么做,只觉四肢酥软,半晌不能动弹,时间像是那该刹那静止,连环泪盈于睫,过了像是一个世纪他才说:“太重了,我没有力气。”
阿紫把脸探向他,连环凝视她良久,忽然微笑说:“你一点都没有变。”
“来,我们同去看那棵橡树。”
连环明明记得下午有课,只是开不了口。
他的身体不知如何,与香紫珊一起出发,来到旧时香氏大宅。
只见草地上竖着老大一个告示:私人地盘,闲人免进。
香紫珊大叫一声,“哎呀”,我们来迟了。”
房子已经拆卸一半,处处颓垣败瓦,香紫珊一双手搭住连环肩膀,硬是要走进地盘里去探险。
大宅里的楼梯还在,扶手已经搬走。香紫珊不住地说:“你看,连环,这就是徐可立与香宝珊干的好事,为了赶走我,他们卖掉大屋,”她语气凄清,“毁了香氏基业,大宅此刻拆得一干二净,化作飞灰。”
她站在二楼一只没有玻璃的窗前伤神。
半晌阿紫转过身子来说:“这里,这里是我父亲当年击伤我母亲之处。”
连环默默站在一旁陪她。
她又匆匆走下楼梯,向小径跑去,抬头看那棵她攀爬过无数次的橡树,感喟道:“此刻它又不像从前那么高大了。”
连环一直跟在她身后。
“这是你住的地方。”她指一指宿舍。
阿紫仍坐在那块大石上,连环看着她,脸色迷茫,恍若隔世。
她问连环:“你有没有回来过?”
连环摇摇头。
她长长叹口气,站起来,忽然又捂低身子。
连环知有事,忙过去察看,只见阿紫右足踩进一块碎玻璃中,细长伤口流血。
连环掏出手帕替她裹住,“要去看医生。”
香紫珊忽然笑了。
半晌连环才明白她为什么笑。
他叹息一声,背起阿紫走出大路上车。
就在这个时候,不知恁地,竟起了雾。
天空阴暗下来,一团一团浓雾自大而降,积聚在地下,连环每迈一步,便踢开一些雾气。
他好不纳闷,大宅虽在山上,却在雾线之下,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大雾。
今日这景象太特别。
他背着香紫珊,四周杳无一人,更觉渺茫,像是进人另外一个空间,永远回不到人世间。
他还是回家去了,但已经是深夜。
连环不觉得累,电话铃一响,他便去接听。
湘芹的声音问:“连环,你在什么地方?”
连环不出声,这是他良知的声音,他把头靠在墙上,落下泪来。
“连环,讲话呀,发生什么事,要不要我过来?”
连环到这一刹那才明白为何湘芹要说不算。
是不算。
“我十分疲倦,明天再见。”他竟放下电话,置湘芹不理。
他把背脊贴着墙壁,在黑暗中,一直维持那个姿势,整个下午所发生的事在他脑海中来回奔驰,映象渐渐跳跃出来,在小小睡房瞪着他看。
那个焦黄的骷髅人忽然自轮椅上爬起来向连环招手,连环还没来得及走过去,他已经变了样子,他变成了香权赐,轻轻对连环说:“你可知道爱一个人,比那人爱你要多,其中滋味如何?”
连环大声喊:“你为什么不能爱别人,去爱别人呀。”叫出来之后,才发觉这番话,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只见香权赐用手掩住面孔,等他的手放下来,又换了一个样子,他变成美艳的邓玉贞。
连环挥舞着双手想驱逐她,但是她无处不在,闭上双眼也没有用,只听得她颤声说:“那红色车子的主人,终于离弃了我。”
连环支持不住,慢慢蹲下来,问道:“你们家的事,为什么要缠住我?”
“连环,连环。”清脆的叫声,“连环我们永远是朋友,是不是?”
“阿紫,阿紫。”
他此刻看见的阿紫只有几岁大,她笑着说:“是你自己闯到我们的世界来,恋恋不舍,不肯离开,你怪得了谁。”说着她指一指他,然后啪啪啪鼓起掌来。
连环呜咽一声,坐到地上。
就在这个时候,大门一响,有人开锁匙进来。
那人一声不响,走到连环身边,用力扶起他。
是林湘芹到了。
她把他扶到沙发躺下。
连环浑身是汗,似被噩梦魔着一样。
湘芹大惑不解,好端端一个人,怎么会变成这样子。她守在他身边,看他沉沉睡去。天亮了,她见他已经稳定下来,刚想走,电话响起,湘芹当然没有去听,它自有录音设备,果然,她听到对方说:“我是徐可立,连环,请从速与我联络,”说到这里他停一停,“你已见过她们母女了吧?”
湘芹猛地抬起头,灵光一闪,什么都明白了。
这时徐可立轻轻吁出一口气,挂断电话。
湘芹看着憩睡的连环,不相信天底下有这样可怜的人,他已被她操纵这许多年,看样子还要心甘情愿持续下去。
这个笨人竟好此不疲。
湘芹忍无可忍地站起来,突然发觉这不也正是她林湘芹的写照吗:忠诚地侍候一角,待对方稍微有空档时与她说两句话消遣几个下午。
她比连环更惨,她更是奴隶的奴隶。
当下湘芹心中不晓得是什么滋味,竟是呆了。
第九章
她浪费了这些时候!她为专门替别人填空档的人填了空档。
连环在沙发上转了一个身。
湘芹心灰意冷,他也许一辈子忘不了那个人,那不管她的事,但是林湘芹总可以设法忘记连环这具行尸走肉。
她轻轻打开大门离去。
连环听见门声,脱口问:“阿紫?”
睁开眼睛,才发觉躺在他自己拥有的大学员工宿舍里,窗外也没有那棵橡树。
依稀好似有人来过,也许只是清洁女工,他挣扎起来,听到徐可立的留言。
连环冲出浓浓咖啡灌下。
他不是没有想过,他从头到尾是自由身。他并不欠香氏任何人任何债项,礼貌一点,他大可以跑到徐可立面前,说一声“不关我事”,冷漠一点,他根本可以不理会这个电话。
他有他自己的生活要过。
喝光整壶咖啡,连环镇定下来,他出门去上课。
讲不到几句,他已经发觉无法集中精神,派下讲义,躲到图书馆去。
中午时分,徐可立已经找上门来。
“连环,你没有复我。”
连环一愣,徐可立从未有过气急败坏,他有什么要紧的事?
他把连环拉到角落坐下,“我有急事商量,昨日香夫人见到你,可有告诉你遗产如何处理?”
连环十分反感,“她还活着,她还没有过世。”
徐可立忽然发觉自己过分,噤声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