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环牵牵嘴角。
老区停了一停,又说:“你一直没有忘记阿紫呵。”
连环笑一笑,没有正面答复。
这时候老区抬起头来,“湘芹来了。”
湘芹神采飞扬地坐下,“在说谁?”
老区笑答,“故人。”
湘芹看着连环,笑吟吟地问:“哪个故人呀,乌衣巷口故人来?”
老区一直欣赏湘芹,这女孩子真有涵养,真正可爱。她接受连环的往事如接受连环身上的胎痣,即使该段往事令她伤神,她亦照单全收,因为成熟的她深明不能光挑对方的优点来爱。
老区笑答:“我们在说徐可立能干,这几年来香氏的营业额比以前增加一倍。”
湘芹失笑,“款子放在银行,年息十厘,什么都不用做,五年后也增加一倍。”
老区肃然起敬,没想到湘芹对经济也这样了解。
湘芹不是小觑徐可立,但这盘生意是继承过来的,不比连环,她看意中人一眼,连环一切靠双手赚回来。
老区为着令湘芹高兴,便夸奖连环:“你的男朋友当然更加与众不同。”
湘芹不甘示弱,笑眯眯说:“我男朋友没出来,我代你转告。”本小姐还真不止一个异性朋友呢。
“说正经的,你俩几时结婚呢?”
连环答:“她嫌我。”
湘芹说:“对,我嫌他家贫貌丑。”
年轻真好,老区感喟,大庭广众打情骂俏这种肉麻玩意儿都叫观者赏心悦目,换上一对中年男女,老区肯定他头一个喊救命。
喝完茶,湘芹还要赶另一场,有一个作家协会请她去讲一讲写新闻之心得。
她走开之后,老区又说:“早该结婚了,当年令尊只一个人南下,没有亲眷,很希望早些抱孙子。”
连环忽然感动,抬起头来,“你对我们最好,区律师,你从来不看轻我父是仆役。”
老区吓一跳,他想都没想过可以因人是仆役而看不起他。
老区是个品格高贵的人。
他温和地说:“你这孩子,当年很受了点委曲吧?”
连环答:“我没有关系,但我始终没习惯人家称我父为下人,不过穷一点而已,为什么就是下等人?”
老区微笑,“你肯讲出来,可见已经不介怀。”
连环叹口气,这是他第一次发牢骚,相信也是最后一次。
“我看着你们几个人长大,你最令我放心,连环,继续向上。”
“区律师,有空再回来见我们。”
“早点结婚。”
连环与老区分手之后,找到作家协会会址去,在门口等湘芹。
不到一会儿她一边同人握手一边出来,一眼就看到连环。
两人走到楼下,连环说:“我们结婚吧。”
湘芹抬起头,凝住笑容,像是要看到他灵魂深处去,半晌才说:“不算。”
“还不算?”连环大声疾呼。
湘芹摇摇头,“不算。”
连环高举双手,作一个无语问苍天的大动作。
湘芹说:“忙了一整天,还要回报馆赶稿。”
连环听了却说:“不算。”
湘芹推他一下,笑道:“别这样,我们先吃饭去。”
连环又说:“不算。”
“喂你有完没完?”
“呵,不算。”
湘芹笑得腰都软下来。
三天之后,连环就发觉湘芹这句不算说得有理。
是不算。
湘芹了解他远比他了解自己多。
他在学校接到徐可立的电话。
连环有两个学生通过徐可立的协助正在香氏机构实习,他们一直有若干联络。
这次连环也以为是学生成绩事宜。
谁知徐可立一开口便说:“香紫珊回来了。”
徐的口气已经够怪异,可是连环听了那句话,反应更为奇突。
连环正屏息等待下文,眼前却突然冒起点点飞舞的金星,耳畔有咚咚声,半晌才发觉那是他自己的心跳。连环放下电话,不可能,事隔多年,他已经长大,他理应对这个人名不再有强烈反应。
他吓怕了自己,脸色顿时苍白起来。
同事走过,看他一眼,觉得不妥,继而追究:“连环,你不是不舒服吧。”
听筒那边传来徐可立的声音,“喂,喂。”
连环定下神来,苦涩地说:“我听到了。”
“她与母亲一起回来,连环,香夫人想见你。”
连环又过许久才说:“如果可以拒绝,我情愿不见。”
“我恐怕你非见她不可,连环,她已经病重垂危。”
连环怔住。
“同香先生一模一样的症状,我见过她,真可怕,像是他回来找她一样。”
连环浑身汗毛竖了起来。
“连环,你要亲眼看到才会相信。
连环握紧拳头,“我准备好了。”
“我派车子来接你。”
车子往郊外驶去,不知是否该日的太阳特别猛烈,连环眼前的金星始终没有消失,给湘芹知道了她会怎么想,她会否讥笑他,抑或可怜他?一切都在这聪明的女孩的意料中,她知道还不是时候,连环仍受魔咒控制。
车子在白色洋房门口停下,连环先看到碧蓝的大海,静寂的天空只有海鸥鸣叫。
他们永远找得到这种与世隔离的仙境来当家。
门打开来,男仆迎出来,领他进去。
屋内空荡荡,想是故意布置得气氛寂寥,是一种现代设计风格,客厅前一列落地大窗,整个海映进室内,连环睁不开眼睛。
连环只看到一张轮椅背光向着他,轮椅上有人,他却一时未能看清楚是谁。
连环听到的一个沙哑的男声:“你来了,真好。”
连环一怔,这是谁的声音?这明明是香权赐,连环通体生寒,踏前一步,想看个清楚。
只见轮椅上的人佝偻着缩在一角,轻轻叹口气,“呵,你不认得我了?”
连环忍不住说:“我来见的是香太太邓玉贞女士。”
那人忽然笑起来,声音嘶哑,如一只苍老的乌鸦,连环明明记得,这是香权赐的声音,莫非是他回来了?
“小连环,你连我都不认得了。”声音忽然转得柔软,化为女声。
连环“呀”的一声,这正是香夫人,他来见的人。
连环忽然明白徐可立的说法,是,像正是香权赐回来找她,两人好似化二为一。
连环的双足钉在地板上,不能动弹。
“连环,你见过那辆红色的车子吧。”声音又转得沙哑。
连环不知道如何应付这么怪的情况,渐渐他看清轮椅上那人的轮廓,却并不是他所认识的香夫人。
那人可能是任何病入膏肓的男或女,穿着深色宽袍,戴着帽子,皮肤干燥焦黄,双目深陷。
连环鼓起勇气过去问:“请问你是谁?”
那人摇一摇头,语气轻柔。“连环,那红色车子的主人,终于离弃了我。”
连环急得蹲下来,“是你吗,太太,是你吗?”
病人像是力竭,头垂在一旁,不再言语。
这时候连环听见背后有人说:“是,正是她。”
连环往回看,他怔住了。门边站着一个穿玫瑰紫衣裳的女子,他看清楚她的容貌后不禁冲口而出地喊出来:“太太!”这才是他记忆中的香夫人。
看护已经上来把轮椅推出去。
那女子笑得前仰后合,“连环连环,你连我都不认得了,乱叫什么?”
连环似回到少年时代,怯怯地看着她那美丽得妖异的面孔,既彷徨又吃惊。
“你忘记你的老朋友了,你忘了香紫珊。”
至此连环完全明白徐可立声音中的战怵之情。
连环的理智渐渐与现实衔接,他看着成年的香紫珊,忍耐着万言千语,半晌才说:“对不起,我一时没把你认出来,太久没有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