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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说过一个故事给我听。

  “一个仆人,到巴格达的市场去趁墟,在那里,看见死神朝他装鬼脸,他吓得魂不附体,赶返家中,求主人赐他一匹马,往麦加方向逃去。”

  “主人看着仆人向麦加飞驰,实在不服气,亲身到市场去,见到死神,问他:‘你为何吓唬我的仆人?’”

  “死神回答:‘我没有唬吓他,我只是作了个诧异的反应——他怎么会在巴格达出现?因为今夜,他与我在麦加有约。’”



  听得我寒毛全部竖起来。

  连忙问:“这个故事寓意何在?”

  周博士微笑,“躲不过的。”

  我泄气。

  “豁达一点,”她说,“有时候弄巧反拙。”

  我不响,手臂枕在头下。



  “你老给我一种不必睡不必吃的感觉。”

  我朝她笑一笑。

  “最近在练习白天活动?”

  我点点头。

  “这是好现象。”她说,“童年时的不快,也最好忘记它。”

  如果能够忘记,就不会在噩梦中看见母亲。

  “你愿意申诉童年的不快?”

  “你不知道我的事?”我问。

  “我这个人没有好奇心,你说多少,我知多少。”

  我很钦佩。

  朱二也是个不问不讲的人。

  我忽然红了脸。

  怕明察秋毫的周博士看出来,别转面孔。

  “令堂可是葬在本市?”周博士说。

  “不。她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去世,事隔良久,我才辗转得到消息。”

  残忍的婶婶得意非凡地把我拉至一旁,留神地盯着我表情,告诉我:“你妈死了,死在外国,那男人抛弃她,听说她是吃了药死的。”

  她们恨她,也连带恨她的女儿,没有几个成年人,会得顾住儿童弱小的心灵。

  我再小也知道这些大人的意图。只是淡淡地。

  她们诧异,又说:“这孩子,倒是真像她母亲,全无亲情,只有自己,没有别人,听见妈死了,一滴眼泪也没流。”

  连带我也恨母亲,因为她不争气,连累我折堕,抬不起头来。

  在心底下,很深很深的一角,婶母们妒忌母亲有私奔的机会。到底是难得的,有男人肯诱她走,结局如何,已不重要。总比她们好,叔伯一直把妻子当旧家私,任由发霉变型,他们用不着,由得她们丢在那里随岁月黯淡,旁的男人自然更不会去看她们。

  印象中,婶妹们身上都发散着一股怪味,照说也全是不用进厨房的少奶奶,但是头发气味像揩台布。

  而母亲的头发,我记得,总发散清香。

  母亲死了,父亲的气略平,把我自外婆家领回去,轮到我看后母的面色。

  “外婆也不喜欢我。”我同周博士说。

  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不知她是否听得懂。

  我说下去:“老人十分要面子,生了不争气的女儿,觉得丢人,念佛的人不一定有同情心,她怕女儿堕落变坏女人,倒不是为了怕女儿吃苦,而是怕自身无颜见亲友,”我苦笑,“每个人的出发点都是为自己。母亲是个得不到母爱的苦孩子,她的女儿也同一命运,有时真不忍怪她,她未曾得到过的东西,如何转让他人?”

  周博士沉默地听。

  “好几次在梦中,见到自己捧着花去扫墓,明知没有墓,明知不可能。”

  周博士恻然,给我一杯酒。

  我问:“你猜她有没有高兴过?”

  过很久,周博士才说:“我猜有。”

  “有也就算了。”

  “你有没有高兴过?”

  “有,国维追求我的时候,把我带着全世界走,月亮是挖不下来的,其他一切,应有尽有。”

  周博士学我的口气说:“那也就算了。”

  也没有名分。

  年轻女孩不在乎名分,没有名分更觉浪漫。

  也不怕牺牲,牺牲越多越见伟大。

  愚不可及是不是,所以男人喜欢年轻的女孩,青春固然可爱,更可爱的是无知。

  国维一直选择极之年轻的女友。

  当年我吸引他,自然为着同一原因。

  “陷入沉思里去了?”

  我叹口气,“只有在你这里,才敢往回想。”

  周博士说了句很有深意的话:“希望在我这里,你还敢往前想。”

  我笑,“太奢望了。”

  “你还很年轻,很多人似你这般年纪尚未离开学堂迈向社会,你怎么老扮演历尽沧桑一妇人。”

  我开始得太早。

  我害怕青春一过难有作为,所以早早打冲锋,没想到一切成为茶蘑之后,人家尚未开始。

  但当时那个环境,又不允许我不跟着国维,我已无路可走。

  “你还可振作。”

  我微笑,周博士真是社会的栋梁兼明灯,她完全光明,与她对比的是我完全黑暗。

  渐渐我们熟稔,无所不谈。

  她是个成功的心理学家,毫无疑问,我崇拜她的能力。

  过数日,天气更凉,心中盘算着,在这种时分,一定没有人再去游泳,我就是喜欢朱氏酒店外的一弯沙滩。

  我偷偷开车出去。

  将车停在很隐蔽的地方,步下海滩,脱掉外衣,风吹过来,冷得浑身打颤,我深呼吸,风中夹着雨珠,使我陡然清醒,不假思索,向海水奔过去,跃进滔滔灰蓝色的海浪。

  海水冰冷,皮肤与之接触,麻人心脾,几乎不能动弹。这时不知什么地方来的意志力,不顾一切,划动水流,游出去游出去。

  渐渐不觉得冷,我掠一掠湿发,努力向前。

  偌大的海只我一人,多么自由,多么舒畅。

  冬泳确是至大的享受。

  我浮在水面,随着浪一上一下地抛,愿与海花作一体。

  雨渐渐急,天色也开始暗。

  要适可而止。

  刚要往回游,看到岸边有人似一支箭般射出来,在水中带起一条白浪,朝我的方向游过来。

  是异性,浑圆的肩膀,强壮的手臂,每划一下就前进三公尺,速度奇高。

  他一下子赶到我身边,冒出头来,用手抹去脸上的水珠。

  我早已料到他是谁。

  他仍不说话,只凝视我。

  这样的目光使我浑身沸腾,我潜入水中,他尾随我。

  不管我游得多远,他始终亦步亦趋,他并不骚扰我,整个海仍是我的,但他也很明显地参予其中,我不能摆脱他。

  至我筋疲力尽,才爬上沙滩,跪下。

  还来不及回头,他已取过一张极大的毛巾,将我裹住。

  我看着他,他双手还搭在我肩上,但随即松开,并没有趁势把握机会。

  我倒在沙上,只觉快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尽情放肆,对着紫蓝色的天空不禁露出笑意。

  他没有看我,坐在一旁,看着卷上来的浪花。

  是,没有向着我,但目光还是无处不在的笼罩住我。

  我把自己连头裹在毛巾里,只露出两只眼睛,瑟缩着。

  他终于转过头来,看到这种情形,笑。

  我也跟着他笑。

  在这一刹那,我没有觉得自己是残花败柳。

  我们坐了很久很久,他才一把将我拉起,向酒店露台的方向走去。

  这时借着灯光,才发觉毛巾是浅紫色的,镶着银边。

  我把它当莎丽,裹着身子,如穿着夜礼服般优游地走回车子。

  他再一次维持缄默,没有挽留。

  我发动车子。

  他看着我离去。

  到家对着暖炉喝酒。

  国维回来。

  他不相信眼睛,“你去游泳来?”

  我抬头看他一眼。

  “患肺炎不要怪人!”

  我什么也不说。

  “发疯了。”

  是的,是疯了。

  我把酒杯放下,摸摸面孔,还是火烫的。

  国维并不是笨人,他应当看得出来。不,他不是看不出来,他根本不要看。

  “国维,”我说,“看着我。”

  他警惕,“你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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