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看着我。”这是最后的请求。
“海湄,你醉了。”他冷冷地说。
这次我不生气,只深深叹息。
他一定要逃避,一定要在我们之间筑起冰墙。
“帮帮忙好不好?你没看到我的头发又白掉?公司快垮下来了。”
“我们几时移民,”我恳求,“不是说带我走?”
“走?走到彼邦吃什么?拿了护照也得吃呀,不会成仙的。”
“一样可做事,你有那边的执照。”
“谁来找我?你长大好不好?你在外国吃了官司会不会找个印度人替你辩护?”
我颓然。
“我们应该有点节蓄,国维……”我说。
“别说了,”他摆摆手,“清茶淡饭是不是,躲在小镇看电视是不是,你若喜欢,倒可以把你送出去。”
“你是不走了?”
“往后再说吧。”
他倒了杯酒,大口大口地喝。
我并没有太大的失望,对于他的反复,早已成习惯。
镇静地问:“可是因为她的病起了变化?”
他转过头来严厉地说:“那边的事,与你无关。”
“可是不行了?”我没有放弃。
“叫你不要问。”
“我有权知道,听说她已要仪器帮助呼吸——”
他打断我,“住嘴。”
我看牢他,说下去:“城里每个人都知她情况危殆——”
他取过外套,往大门走去,开门就走。
我又成功地把他赶走。
他可以向我倾诉,真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肯与我说话,我再不是十年前那个小娃娃,我苦涩地想,我已经长大,我懂得他的苦处,我只想得到一个机会:我听他倾诉,他也听我倾诉。
我把脸埋在手心内。
女人最大的毛病是不肯心死,太强壮了,把它丢在泥淖里还是“啪啪”地跳动,淌着血,等候机会。
实际上事情早已结束,为什么不去寻找新的开始?
第二天,玛琳来找我。
她说:“你可是把多年来坏习惯转过来了?”
我掩饰,“这几日,白天也像夜里。”
“这倒是真的,多么像英国,天天下雨。”
“有没有人听说关于蓝莉莉?”我想起来。
“有,她入了籍,不回来了。”
“她的孩子……怎么样?”
“被送去寄宿,她已十三岁,也不算是孩子,此刻十多岁都有男朋友了。”
我微笑,“我同国维在一起时也只十多岁。”
玛琳问:“他有没有打算同你结婚?”
“去问他呀,你去问他。”
玛琳悻悻地说:“多年来你都不肯透露一句半句消息,同你做朋友确没瘾君。”
我叹息,“你想知道什么呢?”
“不是探听你的私隐,但你总不肯落实地回答我。”她仍然不悦。
我倒过来问她:“那边三小姐怎么样?”
“不行了,早就不行了,一个月几十万美金吊命费,照说陈国维应当赶了去才是。”
昨日我看见女佣在搬行李箱,怕是要去一趟。
“他一直把你当妻子,我们也一直把你当陈太太。”
“从来没有嫌过我?”我微笑。
“从来没有。”
“我相信你。”
“他那财宏势大的岳父也不怪他。”
我躺在沙发中不出声。
怪是不怪,恐怕以后派彩的时候,陈国维会吃亏。
“真可怕,一个人活得像棵菜,躺在医院里那么些年,实际上还是死了的好。”
但是她家人总还希望有一日她会醒转来。
玛琳忽然问:“你有没有见过她?”
我吓一跳:“没有,从来没有。”连忙定过神来。
“我倒是见过一两次,那时她还没有罹病,是她父亲的得力助手,人不漂亮,但很有一股气势,三十八岁才结婚,可算是老姑婆,她比陈国维大许多。”
大约是看着人要去了,说说无所谓,玛琳把他们的故事,当作与我完全无关似地说出来,事实上也与我无关。
他们结婚的时候,我只有五六岁,那时,母亲尚未离开我,我们常常坐在一张沙发上谈天说地。
她极之疼爱我,说话总是轻柔地哄着,真不明白后来怎么会忍心撇下我。
我吁出一口气。
玛琳会错意,“我们都知道她得病在先,结识你在后,不必内疚。”
我意外,她认为我应当内疚吗?我曾听说过,邓氏家长颇埋怨国维未曾飞到病榻边日夜悉心照料三小姐。
或许他有内疚,他不该趁发妻病危时凉血地去追求少女。
一切快要成为过去,她的生命点滴地漏损,也已差不多耗尽。
倘若她有知觉的话,她会觉得适意,因为我的地位与她相差无几,家对我们来说,都是活死人墓。
“海湄,你听见我说什么?”
“我在听。”
“你双目都没有焦点。”她抱怨。
“我累了。”
“没有哪一天不见你疲倦欲死,也没见你做什么。”她笑。
我双目也有射出晶光的时候,自然不是对牢她。
不,我尚有精力,就因为有限,更不能胡乱花费,也许,说不定哪一日,要利用它来孤注一掷。
“同你出去挑几件衣裳如何?”
我在某处有一橱新衣,何用再买。
“你自己去吧,我想休息。”
她看我一眼,“安琪说,你同我们越来越隔膜。”
这是真的,她们情同姐妹,互相照顾,去一趟旅行也通长途电话,叫人羡慕。
不是不相信同性间的友谊,而是不相信一切友谊。
你常常听见有人说“朋友要来做什么”,这种豪情的话,不外是因为他可以肯定下一次会轮到你为他服务。
朋友总是有的,直到一个人完全失去利用价值。
国维两年前的朋友就比现在多几倍,然而这样的朋友,要来有什么用呢?
“我还是让你休息吧,”玛琳放弃,“你魂魄已经飞升了。”
“对不起——”
她说:“天快亮了,最坏的已经过去,大家都知道这十年来委屈了你,生活压力也很大。现在她一去,你就是正式的陈太太,白天可以出来活动。”
这一番安慰之词,在她来说,既得体又熟络够通情达理兼幽默,听在我耳朵里,好比万箭穿心。
这也是我觉得友情荒谬的原因之一,玛琳过去所有的功劳,在一刹那尽毁,我对她的厌恶到达绝点。
第四章
默默地把她送出去,用力拍上门。
朋友,不熟不关心你,熟了上门来侮辱你。
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逃避这一切,明日我约见周博士。
在门口,遇见司机,他说:“先生叫我回来取行李,他要到纽约去几天。”
我点点头。
其实国维可以亲口对我说,我不会反对。即使我反对,他也可以去。
但他不想与我说话,不想与我接触。
我问司机,“几点钟飞机?”
“先生没说。”
让他去吧。
我驾车去见周博士。
她永远在事务所,永远维持笑容。
不知她是否也会觉得闷。
女秘书换掉了,经过上一次,那女孩害怕,辞掉工作。
我坐在会客室轮候。
门一开,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被周博士送出来。
他双目通红,用手帕掩着面孔匆匆离开。
我失声说:“好面熟,是谁?”
周博士只说:“请迸来。”
我立即知道自己失言。
客人所说的每句话,对周博士来说,都是秘密,否则就没有人会再上门来。
周博士的职责是聆听各式各样的故事,且都是悲痛的残酷的黑暗的不正常的故事,不然不必花钱叫她听。
收藏了那么多诡异的故事在心底,并没有令她生活不快,真有本事。
她关上房门。
“你的气色不错。”她看着我说。
“我?”
我不相信,自手袋中取出小镜子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