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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到这种地步,实在下不了台,不能收拾,只得开门走。

  我轻轻掩门,并不想惊动他,虽然即使听见声响,他也不会追出来。

  到附近的酒店开了房间,倦极而睡。

  一整夜做梦,是什么人?冷笑地问我:你怎么回去?出来容易,回去难,你怎么样回去?



  在梦中我努力与那人争辩,他背光,我看不清他的样子,记得自己一直说:不回去了,再也不回去了,声嘶力竭地喊出来……

  许久没有在晚上睡觉,难怪不习惯。

  醒来时一身大汗,梦里记忆犹新,冲口而出,“为什么回不去?根本没人知道我出来过!”

  谁?谁是质问我的人?

  他的轮廓那么熟,我打一个冷战,会不会是母亲?

  她在各式各样的噩梦中以强者的姿态出现,我永远是被害人,不得翻身。



  为什么?

  必须要见周博士,在她那里寻找答案。

  来听电话的是她本人。“今日时间都约满了,除非是午饭,你恐怕不愿意。”

  “晚饭呢?”

  “也约好朋友。”

  “那只好改天。”

  “不能在电话说吗?”她很想帮我。

  “不”

  “那么明天见。”

  “好的。”我非常惆怅。

  有人敲门。

  女侍捧人一大篮白色的花。

  花篮直径约有一公尺,把女侍身体遮去一大半,香气扑鼻,任何女人都会为之吸引,篮里插着板子、剑兰、玫瑰、茉莉、百合、铃兰、蝴蝶兰。夜来香……密密麻麻,深深浅浅半透明的各式大小花瓣使我伸手接过,把面孔埋在里面。

  我问女侍:“谁送来的?”声音很久没有这样温柔过。

  “是朱先生。”

  我呆住,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连我自己都不晓得这里正确的地址,只知道这间郊外小旅舍布置优雅,风景恰人,许多人特地开车来喝咖啡,因为近我家别墅,我来过一两次,昨夜才摸得到地方。

  接着又有人敲门,打扮明艳的少女一脸美丽的笑容:“陈太太起来了吗,朱先生叫我来问一声,陈太太可否赏脸同他喝一杯咖啡。”

  我真的摸不着头脑。

  “告诉我,小姐,你是谁,朱先生又是谁?”

  “我是本酒店的公关助理,朱先生是我老板这里的董事长。”

  “原来如此。朱先生查注册部,才知道陈太太住了进来。”她仍然满脸笑容。

  我捧着花踌躇,缓缓把篮子放茶几上。

  那位小姐似有无穷无尽的耐心,出来做事,真不容易,什么是分内,什么是分外,根本没有界限,讨口饭吃,至要紧听老板的命令。

  不禁心酸起来,我的委屈,又何止这一点。

  那个女孩试探地问:“我怎么回复朱先生?”

  “你同他说,给我二十分钟。”

  她松口气,我一答应,她得个彩,可以去复命。

  篮中花令整间房间充满香气,我打开浴室门自顶至踵洗一遍。十年没约会过异性了,约会是古老的情调,渐渐不再流行。

  现在要接触异性,最方便是到跳舞场去,一个人进去,两个人离开,同谁有什么关系。

  约会,累赘而不切实际,劳神伤财,不过这也不算约会,他不过想再一次表示歉意。

  昨日的衣服皱得像核桃壳里取出,我只得唤人将它拿去熨。

  又没有化妆品,我一筹莫展坐在沙发上发愁。

  刚在烦恼,女侍捧着盒子进来,软纸里是一套午间裙子,灰紫色。

  我取出抖松,裙子撒开来。

  即使亲自出去挑,也不会买到更好的。

  这就不是道歉这么简单了。

  我呆一会儿,穿上裙子,刚好合身,去拉开窗帘,发觉天在下微雨,一玻璃的珠光。

  侍役在门外等。

  我握着手袋,由他领我下去。

  这间旅舍一向是情侣的好去处。

  旅舍每处布置都富气氛,每转到一角,都有人向我鞠躬,然后急步向前报告。

  在旁人眼中看来,一定是夸张而滑稽的吧,但我不是旁人,我很感动,良久没有这样被重视,这种排场使我跨出去的每一步都矜持起来,而我还不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无知少女。

  耳边响起玛琳的叹息,“这种老土的事要是做起来,还挺管用。”

  我为自己难过,一定是很寂寞了,不然不会沉醉起来,我一半清醒地为自己伤悲。

  他老远看见我便站起来。

  我没有说话。

  事情比他想象中容易,抑或同他想象中一样?

  他也没说话。

  目光非常炙热,找对象燃烧,我正在尽情自怜,如冰水般扑灭这两股火。

  太早了,白天的思维不能集中,我有点恍惚。

  侍者将威士忌加冰放我面前。

  他有什么意图,他知道多少?

  经过昨夜那一幕,再胡涂的人也知道国维与我之间有不可弥补的裂痕。

  他想怎么样,是很明显的事,不必周博士来分析。

  我叹口气,喝完酒,站起来离去。

  他没有叫住我,可能不记得我的名字,可能同情我,认为应当给我更多的时间考虑。

  侍役同我说:“陈太太,你的房间换过了。”

  我抬起头,“不必,我这就走。”

  “朱先生吩咐的。”

  他给我一间套房,可以看见海,露台的长窗敞开着,沙滩上尚有外籍年青男女在嬉笑追逐,并不怕冷,也不怕细雨。

  几时我也跳进浪里,一直游出去游出去。

  天与水都是灰色的,海鸥点点白,欠缺明媚,多一份气质,不大像东南亚的海滩。

  他给我这样一间房间,是要我留下来。

  转身,看到衣柜,更是一怔,粉红色丝垫衣桇上挂满今季的衣裳,下一层放着皮鞋与手袋,抽屉里是内衣袜子。

  我走入浴间,丝袍搭在椅子上,拖鞋放在梳妆台前,一切都准备好了。

  噫,陈宅不留人,自有留人处,这里有人把我当公主一般看待。

  从一双手转到另一双手,一些女人过了一生。

  那篮花搁在会客室中央,继续发散香气。

  我靠在露台的长富门框上,纳罕今晚是否会有月亮,但今日的白昼不讨人嫌。

  我换上自己的旧衣,轻轻带上门离去。

  侍役守在门口,一见我,立刻去通风。

  我走到门口,朱二已迎出来。

  我客观地打量他,真不愧是个英俊的男人,面孔线条硬朗,高大、强壮,修饰得十分漂亮,意大利西装、薄底平鞋。

  他是如今少数漂亮的男性化的男人,也许是先入为主,他总给我一种略为不正派的感觉。

  他没说什么,只是送我到停车湾。说送,也不正确,他堕后许多,约有数十步之遥。

  但我可以觉察到他的目光紧紧追随我。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维持沉默。

  侍者侍候我上车。

  他站在那里不动,车子驶出去许久,在倒后镜里,还看到越缩越小的他,站在喷水池前。

  车子拐弯,他才不见。

  我略感震荡。

  有一种乖巧的孩子,从不讨大人的厌,有什么要求,总以目光暗示,静静站一角等待,这种原始的态度常常无往不利,想不到一个成年男人亦懂得这个秘诀。

  家变得空洞简陋,没有什么值得留恋。

  国维已经出去,女佣在收拾他的房间。

  书桌上多一大叠书,我看了数眼,什么易经浅释,天象凶吉。

  国维就差没有组团出发去寻求长生不老之药。快了。

  雨还在下。

  气温陡然下降,娇怯的女士已可作瑟缩状,如有名贵皮裘,也可搭肩上。

  但我忽然想游泳。

  我学会游泳,不过是早两年的事,不是忽然致力运动,而是怕遇溺。

  周博士说得对,我的恐惧实在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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