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一天过去,那么爱烹饪与美食的我天天吃面包夹肉松,三餐都是它。小时候一生病大人就给走油肉松过粥,有一份安全感,抓住盛肉松的胖胖玻璃瓶,心中好过一点儿,暗中把它当药。
盛国香,你总得见我,我不信你生生世世避着我。
男子汉大丈夫在女儿国堕落起来,竟可到这种凄酸地步。
人瘦了。
做梦看到自己瘦成晒干枣子模样,浑身皱摺,一点汁液也没有,皮肤在关节处打转,女孩子看到我,都惊骇到掩脸尖叫,没有人再爱我,我已失去一切。
惊醒吓出一身汗,又减了磅。
清晨略见清凉之意,已近八月,时间总要过去,人总会老,不久我也肯定会长满皱纹,想想其实应当看化,今日使人流泪的爱情,他日终会淡出,一切不外是时间作崇。
林自亮一直没有与我联络,他也没有回来,一定是以为我去了南太平洋蜜运。
从来没有想得到一个人如想得到盛国香,也没有什么东西令我这样朝思暮想过。
除出十一岁念初中一时希望参加一个露营会。
躺在福建马赈席上辗转反侧,席子受压迫发出沙沙响,林自亮抱怨说害他整夜睡不着,我渴望父亲批准我前往,兴奋得不能成眠,一方面又在心中编了对白,务必在小同学面前争足面子,患得患失,足足一个星期,结果费用交上去,却因为我突然发水痘而没去。
闷闷不乐整个暑假,开了学,小朋友同我诉苦,说一点儿也不好玩,吃得不好,活动受限制,家信都被导师拆开来读过,如有对团体批评的句子,必须改过,并且天大要背《圣经》。
我听了不但没有如释重负,庆幸没去成,反而更加纳闷,隐约觉得一个好梦就如此破灭,而原本,我打算一辈子怀念这个错过了的露营假期。
事隔十多年,类似的感觉再一度回来。
渴望是难挨的一种感觉。
跑步时控制着自己在附近的空地上走,有女孩子在身边经过,投来友善的微笑,我只觉得茫然,接收不来,是朝我笑吗,我已色衰。
不知过了多久,日出日落,清晨黄昏,天天问:该好些了吧,该痊愈了吧,乃有种风吹上来都痛彻骨的感觉。
一日运动完毕,颓然返家,迎面一个女子走过来,活脱脱盛国香模样,身型苗条,皮肤金棕,穿着卡叽裤子,白布衫。
我顿时心酸,痊愈?无望,眼睛受脑神经恍惚影响,看出去每个女子都像盛国香。
我别转面孔,掏出锁匙开门。
“林自明。”
我转头。
那女子向我走来。
是幻觉。
我都歇斯底里了,想她快想疯,魔由心生,她竟向我走过来,还唤出我的名字。
我闭上眼睛。
“林自明。”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
睁开眼睛,是她,是真的,盛国香站在我面前。
一时间作不出任何反应,外表一定很冷淡镇静,内心却如倒翻一壶沸水。
她说:“我提早回来了。”
“你去了几天?”
“六天。”
不能置信,六天?她计算历法与我这里不一样,我这里春去秋来,花开花落,潮汐涨落,已经无数岁月,流金年华早已逝。
她简单地说:“我想念你。”
“国香。”
我们紧紧拥抱。
“我尝试过,”她不住地说,“不能控制,我必然是罪人,没有谁会原宥我。”
很快我们决定不需要什么人的原宥,那些人不是我们,他们不会明白,也毋须了解。
谁也不保证这是否是一个梦,中国人的梦都是很逼真的,历历在目,然后在最繁华美丽的时候,“啪”一声破灭。
接着的日子,又似过得太快,像是电影中的快速镜头,难以捕捉,瞬息即变,还没看清楚,已经过去,只知道她终于与我同在。
我们之间一向对白不多。
国香自比基尼岛携回一袋僧帽牡蛎,养在我家厨房,她与它们交谈:“……可怜的家伙,你们畸形了知道吗,同类不再认得你们。”
我假装不关心。
一日收起她的牡蛎,往街市购回新鲜牡蛎,做炒蛋吃,她十分欣赏,一直说,林自明,你是一个好厨子。没到一会儿,她怀疑起来,用筷子挑升炒蛋观察,忽然跑到厨房去查看。
接着面青唇白跑出来,“林自明,养着的那碗牡蛎呢?”
我平静地说:“炒了蛋了。”
可怜的盛博士手足都凉了,呆若木鸡,像五雷轰顶那样,一动不动。
不要试练你的上帝,否则阁下会发觉几只变形的海洋软体生物比阁下重要。
这个蠢蠢的女子做工做得像鬼上身一样,玩笑持续下去,她会中风。
我站起来,领她到厨房,取出她的宝贝,放她手中,她这才尖叫起来。
她说她恨我,一个下午不理睬我。
我心中却无限舒畅,委屈一天比一天锐减,积郁渐去无踪。
我们自私,幼稚,知错不改,换句话说,举止似不负责任的,快乐的孩童。
做了太久的成年人,能有机会放肆一下,明知后果严重,吾往矣。
“施必然洞悉一切了。”
“他没有提过。”
我知道这种老谋深算的人,他才不会无端炸起来,他要把整局棋安排妥当才动第一子,即使国香开口要求分手,他还会同她拖好几年,把她整得无比困惑。
“施此刻不在本市吧?”
“他转赴夏威夷,去谈生意。”
这一定也是故意的,不是给我机会,而是纵容国香,令她内疚。
果然她脸容都黯下来了。
“他回来的时候,你一定要同他提出分手。”
国香心虚地说:“他并没有做错什么。”
这是什么话,她明明已经不爱他,却还藕断丝连,难道要等他犯七出之条方可分手?
我固执地说:“我不会与他共同拥有盛国香,我做不到。”
她低下头,只当是看书,但整本书倒头放在她面前。
必须要逼她,否则以后都要偷偷摸摸。
忽然之间,她一语不发,站起来跑掉。
没有追上去,我的心也比较狠了,为着争取自己的利益,不得不这样。
我要正式的名分,使苏倩丽那样的人以后看到我没有机会再暧昧地笑。
国香一定要正式离开施氏。
施某的诡计我很懂得,他放她出来玩,玩腻了她会回去,她始终于心有愧,觉得他爱她,而我,从头到尾,是黑暗中的一段小插曲,到时候,知难而退。
他若真的在乎她,不会如斯大方。
国香又开门进来。
我转头看着她。
她说:“大家都是成年人,让我们把话说清楚。”
国香言语上的表达能力并不十分好,我等她开口。
她坐下来,苦苦思索措辞,在腹中打一千次草稿,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隔很久很久,她说:“真希望还是自由身。”
我听了已经感动,心中一酸,想就此算数,谁知她又说:“但是婚姻生活对我贡献良多,我爱家庭。”
我心又凉了半截。
她伸出手,放在我左颊上,良久,放下手,又开门走掉。
无限的矛盾。
若干年前,盼望理想的结局是奢侈的,众人不是不为安娜·卡列妮娜倾倒,但却也不反对她撞火车自杀,毕竟不守妇道的女人是要遭天谴的,否则五纲伦常摆到什么地方去;时代再进步,科学再发达,女人一婚再婚,有理想的结局,不管她作过多大的努力,不管她们有什么苦衷,即使异性肯体谅她,其他女人可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