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热毛巾敷过脸,精神略佳,问施峰:“母亲有没有打电话回来?”
施峰镇静地说:“比基尼岛没有设备。”
我看着师母,师母乃是爱莫能助的样子。
施峰问:“你的小说到底写得怎么样了?”
“我在做资料搜集。”
“最终你会不会把这些资料写成书?”
施峰一向不肯放过我。
“来,你随我到书房来,我让你看我已做的功夫。”我牵起她的手,“我不是一个说谎的人。”
施峰挣脱我的手,不让我握。
我不与她计较。
把一个文件夹子取出,“瞧,以本市三年前发生的金融风暴为背景,资料已经有七分齐全。男主角是内陆的知识青年,已经有三个以上的模型人把他们的经历原原本本告诉我,都在录音带中。”
“女主角是本市财阀的千金小姐,歹角是她同父异母的兄弟,他们的历史都在这里,这里,这里!”我说。
施峰一点也不受感动,“你几时动笔呢?”
我泄气皮球似坐下。
我也不知道。
一些小说作者说,一些小说作者写,我可能是前者。
我兑:“你太年轻,你不懂这故事有多伟大,你根本没有读过小说,你母亲只让你们看科学月刊。”
施峰凝视我,“但谢谢你,你终于放过我母亲。”
我突兀。
“是你向父亲打小报告吧?”
“不,我没有。”
“我不相信你。”
“真的没有,我怕他们吵架。”
我把文件夹子收好。
“施峰,是你母亲甩掉我。”
第七章
她小小面孔上露出讶异的样子来,随即是无限的安慰欣喜,接着她同情地拍拍我手臂,“会过去的。”
她深爱父母,小小孩童尽一己微弱力量来维护家庭。
她说:“我并非为自己担心。施峻,你知道,她还小。”
“是,”我同意,“她就挂住吃。”
“你太清楚她。”
真被施峰整得哭笑不得。
“或许我们可以再成为朋友?”她试探问。
“你才不需要我这样的朋友。”
“你除了追我母亲,没有什么不对。”
“这真是致命伤。”
“现在你有许多时间可以写作了。”
我还来不及回答,师母探头进来,“你们谈些什么?”
我答:“写作。”
“难以置信。”
“你们要走了?”
“已经大半个小时。”
我感到深深寂寞,但又不能把人家孩子留住。
最佳办法莫如自己组织一个家庭,不用外求,可惜好的女子大半已是别人的妻子,剩下的一些根本抱独身主义,又有一撮对男人没兴趣。成家,谈何容易。
我低着头送师母到门口。
“总有段过渡时期,”师母说,“随时拨电话过来。”
我问施峰施峻,“我们还可以再玩吗?”
施峻反问:“最近有什么好故事?我爱听你说的故事。”
“做够准备功夫我通知你。”
我好像看到施峰的眼睛朝我眯一眯,恐怕又是自作多情,她很难真正地原谅我。
我们互道再见。
又开始重新做人。
把所有的电掣开着,屋子打扫干净,床铺换过。
买了许多一百支的灯泡装上,原来顶灯都用六十瓦,林自亮说,请了女朋友到家中坐,灯火通明,会叫她们看到他头顶日渐稀薄的头发,所以用掩眼法,家里有点儿像夜总会。
如今我看也不必了,俊绝人寰也不管用,林氏兄弟注定要光棍到老。
又把电话插头插上。
苏倩丽的声音传到我耳边来。
我坦坦白白、老老实实地同她说:“你所需要的,是一个优雅的、风趣的调情好手,在你空余的时间与你打情骂俏,减轻工作压力,可惜我不是那样的人,我不懂得玩,我只想结婚生子。”
苏苏轻笑,“受了打击,也不必消极至斯。”
我更气馁,好像每个人都知道我的事。
“我来看你。”
“我没有心情。”
“做个朋友总可以吧?”
苏苏像是收敛了那份轻佻。
“我确需要朋友。”
“也难怪,虽然在这里土生土长,但一早去念书,根本没有朋友。”
“好吧,你过来。”
苏苏只是笑。
“笑什么?”
“不晓得有多少男人等着我的约会呢。”
“人是讲质素的。”
“我立刻来。”
她的态度全变了。
牛仔裤、棉布衫,并没有化妆,再也不抛媚眼。
自己一跤坐在大沙发上,并不挨挨擦擦。
我塞一罐啤酒在她手中。
她第一句话便是:“失恋了?”
我没好气。
“我同你说过,他们是不会离婚的。十多年来千丝万缕的婚姻关系,怎么一时离得开。”
我不作声。
“离婚的人不少,但不会是施氏夫妇。多年来她的钱都在他手中,老施把她照顾周全,她连填表报税都不懂,一心发展事业,不知道厨房在哪里,孩子们入学升学,全由老施负责,他们这家人很奇怪,你发觉没有,男人似女人,女人像男人。”
我苦笑。
“老施是很细心的一个人,什么都心中有数,他有他的一套杀着。”
没想到苏倩丽来帮我分析失败的理由。
“他早看出你打什么主意。”
是我手法大过幼稚。
“现在多好,戏停下来,大家休息三个礼拜。”
事情就这样结束。
开了学,我还会与国香见面。看到她,应该怎么应付?苏倩丽是女演员,可向之讨教。
“你懂得服侍女性?”她问。
“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功夫不分阴性阳性,谁有空谁做。”
“你会低声伏小,主持家务?”苏苏讪笑。
“如果我爱她足够,我会。相反来说,如果妻子爱丈夫足够,她也会,家务诚然琐碎可怖,但爱是无惧。”
苏苏沉默,过一会儿她说:“你讲得很有道理,男人都会死心塌地爱上盛国香,奇怪。”
我苦苦地笑,“她有她的好处。”
苏苏张嘴欲语,又忍住。
“你可是要说,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
她却顾左右而言他,“你们在同一家大学任教。”
“遇见了,应该怎么办?”
苏苏笑,“你真可爱,我不明白男人何以喜欢盛国香,但我会明白盛国香何以喜欢你。”
“回答我。”
“有好几个做法。”
“我不想不睬她。”
“那么上去,握住她的手,默默流泪。”
“你在开玩笑。”
“那么若无其事:你好吗,施先生好吗,孩子们好吗,几时吃茶。”
“太虚伪了。”
“当她透明,目光射穿她,看她身体挡住的东西。”
“我做不到。”
“那么肃静回避。”
“避不胜避。”
“换一间学校。”
我瞪她一眼,“本市有几间大学?”
她忽然问:“心里舒服一点儿没有?”
“好多了。”
“说出来会好一点儿。”
我即时警惕起来,“什么,谁说过什么,我没说过,都是你说的。”
苏倩丽站立,双手撑在腰上,笑吟吟地说:“你这个人,不见得是个纯洁无辜的好青年,除了盛国香,谁也别想占到你便宜。”
那也觉自己太过分,“对不起。”
她取过手袋,“很难同你做朋友。”
但我不相信她没有私心。
“谢谢你来。”
“有空找我。”
我没有。
努力做体力劳动,一到泳池就扑进去,一游就数十个来回,直至筋疲力尽,似浮尸般脸朝下躺水面。
二十多岁的我自以为经验丰富,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笑话,一个回合就败下阵来。
黄昏跑步,汗流浃背,一公里一公里,无端端跑近玫瑰径,怵然心惊,又跑回头,躲在墙角喘息,一脸的汗,也许是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