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思慧已没有半点利用价值了。
可是余芒却觉得与她说话,最适意不过,都会人早已学会自言自语,感情埋在心底,思慧没有反应不要紧,最低限度也不会伤害任何人。
“这种例子我看得多了,”看护感喟地说,“终有一天,你们都会忘记她。”
余芒并不敢站起来拍胸膛说她有情有义,永恒不变。
忙起来,她连探访生母的时间都没有。
有一日她听见母亲幽默地同亲戚诉苦:你们在报上读到余芒得奖的消息?我也是看娱乐版才知道
余芒又比于世保好多少?
“可是我知道有一个人不会忘记文思慧。”看护忽然说。
“谁?”
看护走到窗畔,往下指一指,“这个年轻人。”
呵,是他,呼之欲出。
余芒轻轻放下思慧的手,同思慧关照一声:我去看看就回。
那年轻人独坐花圃长凳上,背着她们,看不到面孔。
“他是谁?”
看护摇头,每天风雨不改,他等所有人离去,才上病房看文思慧,看护开头十分警惕,不愿他久留,半年过后,被他感动,让他成为病房常客。
可是即使是他,迟早也得结婚生子生活正常化,渐渐变得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下去同他说几句话。”
“何必呢,让他清清静静,岂非更好。”看护温言提醒。
是,余芒羞愧,思慧,我又托大了。
门一响,进来的是仲开。
“余芒你真是有心人。”
余芒苦笑,有心无力,管什么用。
她说:“思慧很好,思慧没事,睡得香甜。”
三更看护轮流陪着她睡觉,这笔费用,非同小可。
仲开似明白余芒的想法,轻轻说:“她父亲负责所有开销。”
“文老先生人在何处?”余芒颇多抱怨。
仲开讶异,老先生?文叔才四十余岁,正在波拉那里度第三次蜜月,新太太绝对比他们任何一个人年轻。
余芒察看仲开的眼神就明白八九分。
她稍后说:“家父只是名公务员,可是家父爱我。”
“你很幸运。”
余芒答:“我一直知道。”
仲开俯身轻轻吻思慧额角。
余芒多多多希望思慧会得像童话中女主角般眨眨睫毛睁开眼睛苏醒过来。
但是没有,余芒只得与仲开一起离去。
走过花圃,余芒看一看那个青年坐过的位子,长凳已空。
仲开送余芒回家。
“你已决定疏远我们,你怕重蹈思慧覆辙。”仲开轻说。
这误会可深长了,“仲开,一朝朋友,终身朋友。”
“你对世保也这么说?”
“不要再与世保竞争,他也是失败者。”
仲开沉默。
“告诉我,要是你愿意的话,思慧为何昏迷不醒。”
仲开吃惊,“你还没知道?”
“没人告诉过我。”
“你有权晓得。”
仲开不知如何把事情平静地和盘托出,他要整理一下措辞。想一会儿,他决定单刀直入,便说:“思慧吸食麻醉剂。”
余芒耳畔咚的一声。
为什么,为什么?她握着拳头,要风得风、拥有一切的女孩居然要借助这种丑陋的东西。
“思慧心灵空虚。”
咄,这是余芒所听过最坏的借口之一,其余的有“我妻子不了解我”、“她贪慕虚荣才离开我”、“三十年来我怀才不遇”之类。
“余芒,你不会明白她的心情,你比她幸福,你早找到了你的合法麻醉剂,可以终身吸食。”
余芒先是一怔,随即明白,马上汗颜,是,电影便是她上了瘾、无法戒除、不愿放弃的心头之好。
“每天早上起床,你知道要往哪里去,该做些什么事,这便是最佳精神寄托。”
余芒微笑,这么说来,思慧简直可怜得不得了,物质太丰足,不必找生活,反而害了她。
可是有许多女性做名媛不知做得多过瘾,一三五到派对,二四六打麻将,周未试时装,暑假去欧洲,冬季往珊瑚岛,一生没有事业也并没有听说谁不耐烦地生了痒子。
思慧不幸不是她们之一,思慧是离了群的小羊,思慧完全不懂得处理生活,思慧错在没有利用她拥有的物质来克服她欠缺的感情生活。
人人都得看清楚手上的牌然后像赌十三张似的将之编好掷出以图赢得幸福。
花点心思,或许尚能险胜,或幸保不失,思慧却不是一个好赌徒,她一心一意要张黑桃爱司,只不过独欠父母的呵护而已,得不到便全盘放弃,不再玩下去。
余芒自问没有这样笨。
经过多少不为人知的危机,未曾呻出来的艰难,她的意旨与妖魔鬼怪一般坚强,她的国度同样宽阔,没有人可以控制她。
她静静听仲开讲下去,“思慧也尝试戒过好几次,没有成功,这也导致我们远离她。”
余芒喃喃地说:“呀,瘾君子。”
“是,到了要紧关头,思慧便闭紧双眼捍鼻子,全身抽搐,瞳孔放大。”
即使在满意的时候,也同常人有异,神情遥远,灵魂像是已经去到另外一个世界,反应迟钝,无法与她沟通。
唤多声思慧,她才会缓缓转过身子,慢慢睁开一双眼睛,像是看到什么七彩缤纷的奇景,嘴角露出欢欣的笑意来,诡怪莫名。
中毒日深,极之可怕,亲友渐渐背弃思慧。
于世真说得对,文思慧并不是一枝花。
仲开的声音出乎意料之外平静,“然后,有一天,我们听到思慧昏迷的消息。”
仲开垂下头。
余芒有一肚子忿慨的话要对文思慧说,此刻她只能大力敲一下桌子作为发泄。
“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
余芒思想缜密,“谁最先发现思慧,谁送她迸医院,谁通知你们?”
仲开瞠目结舌,他竟疏忽了这些问题。
余芒心中已经有数,“不会是警察吧。”
“不,不是警方。”
那是她真正的朋友。
仲开问:“那会是谁?”
“一个不认为思慧已经没有救的人。”
仲开别转面孔。
余芒拍拍他肩膀,“别怪责自己,是思慧先拒绝你,你不应有任何内疚。”
仲开抬起头来,泪盈于睫。
“释放你自己,仲开,前面的路起码还要走三十年。”
仲开紧紧拥抱余芒,“你是我真心想得到的女伴。”
这不过是霎那感动导致的短暂情意。
余芒安慰他,“别心急,到处看看,小心浏览,一定有更好的。”
她把激动的仲开送走。
活泼的小薛在大门口碰见他,同导演挤挤眼,“那是二号,一号还有没有继续努力?”
“快坐下来,有事要做。”
“我不是来做事的,我来交稿。”
“小薛,我想加两个角色。”
此言一出,室内一片死寂。
余芒坚持着与编剧对峙,只要有一点点软化退缩,本子就不能精益求精。
过了约十来分钟,小薛咬牙切齿地说:“你欺侮我是新人。”
“胡说,我从来不做这样的事。”
“那么,你一贯有谋杀编剧的嗜好。”
“可能。”
“在这种时候加两个角色?亏你说得出口,那等于把本子重写,我不干。”
余芒诚恳地说:“小薛,你会喜欢的,这是新大纲,你且拿去看看。”
小薛把头晃得似一只摇鼓,“今日把这两位仁兄仁姐加进去,明天又有别人想到故事里去轧热闹,这样子一辈子无法定稿,我投降,我不玩了。”
小薛站起来开门走。
余芒追出去,“给我一次机会。”一边把两页新大纲塞进小薛口袋里。
小薛忽然说:“我忽然不再讨厌我的前辈章女士了。”
换句话说,小薛此刻调转头痛恨余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