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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之拨电话给张学人,咕咕哝哝说半晌,才露出一丝笑容。

  张学人开小汽车出来接女友,他把那间小公寓的锁匙及地址交给陈知,“地方很舒服,衣柜里有睡袋。”

  陈知只得接受这个好意。

  小汽车噗噗开走。



  之之同张学人说:“以后都不回去了,住在你家吃你用你。”她一脸娇嗔,可爱动人。

  张学人看得呆了,清清喉咙方说:“从前我觉得供养女性的都是笨伯。”

  之之的心咚地大力一跳。

  “现在我明白了,能够同喜欢的人在一起,细节根本无所谓。”

  之之听了十分感慨,看,他始终没有作出任何承诺。

  她考虑一会儿,“我还是回家的好,请你把车子调头。”



  张学人没有勉强她,“我在门外等你十五分钟,你不出来,我就把车驶走。”

  之之点点头。

  她用自备锁匙开门,偷偷进屋,重重抒口气,客堂间一室白兰花香,之之轻轻走到二楼露台,朝街上的张学人挥挥手,示意他回去。

  小车子拐个弯驶开。

  之之一转头,看见祖父站在她身后微笑,之之吐吐舌头。

  “你兄弟呢?”

  “不敢回来。”

  “你爸小时候若对我忤逆,用铜头皮带抽他。”

  之之吓一跳,“为什么这样暴力?”

  “镇压不用暴力用什么,叫他皮肉受苦最最实际,讲道理讲到几时去。”

  之之大大讶异,“爷爷,这是我们一贯作风?”

  “自然,你没听过棒头出孝子这句名言?”

  “没有商量余地吗?”之之恳求。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一家之主,事事与人商量,威风何在。”

  之之明白了,统共明白了。

  “家里今天闹成这样,就是因为万事有商有量。”

  祖父用布罩遮起鸟笼。

  之之说:“黄莺儿都不唱。”

  “天气热,唱不出。”

  真的,一定是因为天气的缘故,怎么样还能强颜欢笑,吱吱喳喳地唱得起来。

  第二天一早在厨房碰见母亲,之之若无其事地央求妈妈替她留三双平跟鞋,款式一早看中,等到七折才买。

  之之笑道:“总要有人托市。”

  她母亲喝着咖啡,没有言语。

  之之惨兮兮问:“妈妈,你怎么连我怪在一起?”

  季庄心灰意冷说:“你仍穿六号鞋吧。”

  回到公司,女职员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论国是,层次像是突然提升,搁下个人恩怨是非,研究前途去留,但听仔细了,心态仍然自私,目光照旧浅窄。

  还都是呱呱叫的大学毕业生呢,港大、中大、伦大,济济一堂,之之也是其中一员。

  当下有人转过头来,“陈之立刻可以走。”

  陈之不是好相与的人,那时反唇相稽:“你补我三个月薪水,我当然马上走。”

  “温哥华不好,一天到晚下雨。”

  “小姐,下狗屎也不妨,什么关头了。”

  真的,连用词是否鄙俗也顾不得。

  台面上电话响了又响,才懒洋洋去接听,若是私人找,便捧住话筒不愿挂断。

  之之台下几个新户口都告取消,旧帐目也拖慢来做,公关公司最直接看到市面的荣衰。

  年头生意忙得几个女孩子差些儿哭出来,曾经发过四个月红利,此刻闲得慌。

  年中已经这样,年底还堪想像。

  “去看场笑片”

  “谁笑得出来?”

  “你阿姨是美国人。”

  “亲属团聚此刻才办八零年的申请,等到廿一世纪还没轮到我。”

  “早晓得去年庄臣追我,态度就该好些。”

  之之走进茶水间,看到已婚的女同事李张玉珍心不在焉。

  之之问:“怎么回事。同老公吵架?”

  对方设精打采,“做人没意义。”

  之之笑道;“愿闻其详。”

  “这个时候可怎么生孩子呢。”

  之之笑,“你自己懒得眠干睡湿就算了,何用怪大时代。”

  “就是你这种人多,”女同事抱怨,“乱乐观阶,所以战争纪录片中逢有炸弹下来,就有满街幼儿可怜的乱跑。”

  之之大吃一惊,“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拜托拜托,神经千万别错乱。”

  女同事哽咽地说:“我一直盼望有小小的手摸我的面孔,有孩子撒娇唤我妈妈,此刻都无望了。”

  正掩脸,秘书忽然进来唤人开会,大家便乖乖陆续进会议室。

  中午散会出来,之之搓着酸软的脖子走到接待处,看见吴彤坐在那里等她。

  之之照样客客气气叫声吴阿姨。

  两人相对一时无言。

  浓妆的吴彤看上去一如从前,并无倦容。

  之之顿生一个奇怪的想法,本市亦如一个绝妇,无论经过什么风霜,表面上也无异样,濡湿鲜红的胭脂足以遮掩一切创伤。

  她俩到一间清静昂贵的日本馆子坐下。_

  之之原以为吴阿姨会滔滔不绝地诉上三两小时的苦水。

  但是没有。

  吴阿姨比之之想像中更为伤心。

  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之之一直奇怪,什么样的人在配偶过身或是身罹绝症时可以长篇大论地细叙恩怨,之之一直主观地认为人在真正哀痛的时候,思绪炸为飞絮,完全失去组织能力,吴阿姨木着一张脸才是正常的。

  饭后吴彤才开口说话,讲得还是不相干的琐事:“之之,你年轻或许会笑我,今早我起身上班,坐在床沿,手放膝上,真想息劳归主,做人太麻烦了,天天光是沐浴穿衣化妆,已经要了我的命。”

  之之默然,欲语还休。

  吴彤没有提到她舅舅季力。

  “记得当年出来做事,与你差不多年纪,晃眼十二年,薪水用来交税买衣服付房租,刚刚够用,至今两手空空。”

  之之低呼出来,“我也是。”

  “你还有时间。”

  “什么时间,”才说人家悲观,自己也唱起哀歌,“本市时日无多。”

  吴彤喝罢咖啡,一时未有心情取出唇膏补上,顿时花容失色。

  她抬起头想片刻,“各人看造化如何了。”

  之之知道不关她事,但是吴彤对小辈极好,多年来之之不知道吃过她多少奶油蛋糕与冰淇淋,案头一整套水晶小动物摆设也是吴阿姨所送,所以实在不忍装作没事人,因冒昧地问一句:“舅舅倒底怎么了?”

  “他很好,他很快会同拿美国护照的纽顿女士结婚,也许跟她到阿勃郭基定居。”

  之之一怔,她不相信大都会信徒季力会甘心住到小镇上去。

  一方面吴彤已经冷静地说:“时间到了,之之,我们改天再约。”

  馆子门口有一辆车子驶过来,有一个白头翁探出头来与吴彤打招呼。

  之之耳为之侧,哪里来的苏格兰乡下人,正统伦大英语系出身的之之瞪大双眼转过头去。

  吴彤轻轻介绍说:“律政署的按察司雷蒙麦平,陈之之小姐。”

  之之和大的嘴合不拢来。

  她忽然冒犯了长辈,拉住吴彤问:“你真的这么急于离开香港?”

  吴彤转过头来,一双眼睛是平板的,木无表情的,她颔首,“是。”

  “她还没有陆沉呢。”

  “但是,”吴彤率牵嘴角,“我必须比季力先走一步。”

  车子喇叭响了又响,白头翁等急了,苏格兰人脾气一向比较急躁,他那头头发未转白之前,想必是棕红色的。

  吴彤上了他的车。

  之之听过许多许多有关移民的光怪陆离原因,真没想到,竞走也是其中一个逼切的因素。

  吴彤下意识要比季力走得更快,她要报复,季力能做的,她要做更成功。

  吴彤完全没想到后果。

  她可能连苏格兰不是英格兰都不知道,英格兰的法律去不到苏格兰,苏格兰的大学文凭不为英格兰接受,一无所知,为着意气,抓住白头翁,就预备跟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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