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不明就里的年轻人还往往认为中年人窝囊。。
他们不明白长年累月缄默地苦干需要多大的勇气与毅力。
最令他们难过的是那些残酷的年轻人包括陈知与陈之,他们的子女。
第二天傍晚,一家人下班回家,急急围着看新闻,不出所料,那长着灰白卷发的外国人本然表示没有可能允许三百廿五万港人进入英国。
陈知霍一声站起来,看着他父亲说:“在这种时候,还卑下地为这种政府做奴才,诚属不智。”
陈开友像是一时没有把那番话消化过来,只是怔怔地瞪着儿子。
季庄耳畔先是嗡的一声,然后思潮在该刹那不切实际地飞出去,她清晰地回忆起怀着儿子的头三个月,怎么样的呕吐晕眩,为着生活,不得不挣扎上班,彼时福利制度不得完善,他终于在第八个月被解雇,心情恶劣,影响胎气,终于剖腹早产,护士把只得两公斤重的婴儿交在她手中,她冒着万箭攒心之痛颤抖地接过幼婴,急急数地的手指与足趾……
季庄张大着嘴,如今这婴儿已经成长,他是一个高大俊朗的年轻人,他懂得道理了,他竟然耻笑起父母来。
季庄的泪水汨汨流下来。
这孩子如何学走路,如何叫妈妈,如何伏在她膝上咕咕的笑,统统历历在目。
不,此刻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她的亲儿。
她冲向前去,仰起头,看着陈知。
只见陈知一脸鄙夷之色,仿佛在说:像我这样的一个大好热血青年,怎么曾投胎到这种父母家中来。
季庄混身簌簌颤抖。
其实孙知见母亲神情激动,也已经后悔,只是坚持原则,一时下不了台。
陈之过去扶着母亲,对哥哥说:“快道歉,快向母亲道歉。”
这时候季庄不知何处来的勇气,指着陈知说:“你给我走,你太高太大了,父母不配你,这个家也不配你。”
之之见事情弄拙,把兄弟推到大门口,“我陪哥哥出去走走。”她扬声道。
陈开友过来握住妻子的手,他是男人,再伤心一时也挤不出眼泪。
过半晌他轻轻地,委曲地,自言自语般说。“季庄,我若单为自己,哪里找不到一口饭吃,即使做了三十年的奴才,也不净是为自己,学会拍马屁、钻门路、投机、取巧,也没害过旁人,只为生存,季庄,我凯真的如此不堪?”
他的妻子不晓得如何回答。
忽然之间,陈开友觉得两顿凉飕飕,似有东西在脸上爬,立刻本能地伸手去拂,这才知道,自己已忍不住流下眼泪。
他这才哽咽地同妻子说:“是我自欺欺人了,我是庸才,出尽力气,不过如此。”半生不得意事一起涌上心头,长叹一声。
老祖父祖母早已躲入房中,不理他们这一代的事。
偏偏这个时候,门铃一响,有不速之客驾临。
季庄万念俱灰地去开门,见门外站着一个穿花裙子的洋妇,染就的金发,上唇有胡髭,一身狐骚臭,吊着沙哑的嗓子捞娇俏,她说:“我找李察季。”
季庄的神经绷得不能再紧,见到这个奇景,怔怔地看着她,忽然之间歇斯底里的笑起来。
季力连忙迎出来,“苏珊,这是我姐姐与姐夫。”
他把洋妇扯到三楼自己房去,季庄只听得客人批评道:“房子虽大,太旧了一点。”
六月以后,什么样的怪事都出来了。
本来陈家上下三代可以母慈子孝的过完这辈子,老人家延年益寿,家主安然退休,主妇无忧无虑,少年们精益求精,甚至连舅爷都可以继续风流惆傥。
此刻这台叫幸福家庭的戏忽然演不下去了,原剧本中角色的性格全部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失去连贯性,善良的季庄头一个不晓得如何适应。
陈开友把妻子紧紧拥在怀里。
时光像是倒流回去,孩子们像是从来没有出生过,陈氏夫妇彷惶、凄清、无奈地凝视对方的脸,似在找一个没有答案的答案。
幸亏门铃又再响起,他俩不得不回到现实世界。
这次由陈开友去应门。
来人是季力的女友吴彤。
在平时,陈开友当尽力为妻勇遮掩,此刻,他实在是累了,半生委屈求全,低声下气,并没有为他带来什么,他横是横豁出去,疲倦的说:“都在楼上。”
奇是奇在吴彤也穿着差不多式样的花衣,大抵中外女性一过三十,必然要用大花衣裳来挽回一些什么,她一手推开陈宅男主人,冲上楼去。_
这一会儿,只听到楼上轰隆隆巨响,像掀翻了不知什么,接着是女子尖叫,男了吆喝之声,跟着房门被大力关闭开启,全屋震动,油灰巅巍巍地纷纷剥落。
老祖父急急出来问:“什么事,什么事?”
他以为是儿女媳妇大打出手,可是他们贤伉丽好端端站着,这才知道仍是那不争气的舅爷。
老人家也动了真气,顺手取过不锈钢拐杖,站在梯口,准备发话。
吴彤先下来,一脸红指印,裙子肩膊被撕破,眼泪鼻涕地找电话要拨三条九。
老人家大发神威,一手拔电话插头,也顾不得媳妇的面子,大喝一声:“都给我住手,季某,你下来!”
季力出现了,他身后是那个外国女人。
老祖父一字字地说:“季某,这始终是陈宅,不容你放肆,本来亲戚上头,理应互相照顾,但是此刻你闹得十分不像话,我只得逐客。”
那洋妇犹自尖声问:“那老人是谁?”
季力急了,来求姐姐姐夫,“这纯是误会——”
季主城乏力地摆摆手,“我无能为力,你搬出去吧。”她不理了。
包袱是人为的。
你若乐意扛,一辈子有得你扛的,分量越添越重,活该九死一生。
索性不理三七廿一,卸在一边,也不见得会叫雷公劈死,李庄决定不再理会,她走回房间,关上门。
房间里的私人电话响了,季庄多希望自己只有十七岁,一取起话筒,天南地北的与女同学说上两车活,是,中年女子也有梦想。
电话那头是女儿怯生生的声音。
“妈妈,哥哥与我可以回来了吗?”
季在语气平静,“你们已经长大,都有正当职业,不用回到这个腌狭窄的家来,都给我走吧。”她挂上电话。
那边陈之用的是地铁站的公共电话,她叹口气同哥哥说:“都你不好,你竟骂父亲是奴才。”
“我只是劝他不要做奴才。”陈知辩道。
“你的口气那么难听,难怪他误会,快回去解释。”
陈知拂袖,“我从不解释——”
“讲原则的时候不是不能讲亲情,他是爸爸。”
“爸爸早就变了。”陈知痛心的说。
利用职位接帖子,尽跑到那种无聊的鸡尾酒会去站着做布景极装饰品,偶而有一张半张彩照在报尾巴登出来,便忙不迭喜孜孜剪贴,津津乐道:“你看大冲动爵与我笑得多么愉快。”
老板出国或升级,他第一个去安排筵席庆祝,勒令一家子跟着他去打躬作揖,陈知冷眼旁观,认为父亲毋需做得这样低级,亦毋需当一种享受或是娱乐来做。
平日的不满,一半也是为父亲不值,一并发作出来。
最令人难过的是,陈某人如此会做也并不得宠,升到最后,升无可升,才只得升他,总比人堕后十多廿个月上去。
“爸爸是好爸爸。”
“对不起,之之。”
“你同父亲去说呀,”之之生气,“我不管你今晚睡在哪里,我被逼到张学人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