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之脱下平跟鞋,这一阵子她连穿半高跟的兴致都没有。她老是悲哀地想,这种时节,还是脚踏实地的好。
“之之,你姑姑要把我们接到加拿去。
之之不由得急起来,“奶奶你这一把年纪,一动不如一静。”
“你爷你有点心动。”
“祖母,你怎么能走,到了那边,谁侍候你,西方国家老人没有地位,都被赶到老人院去,”之之一时情急,出言恫吓,好好好寂莫孤苦的。”
老祖母并不糊涂,笑道:“你姑姑的意思是,叫我们卖掉这间祖屋,去她那边入股买大房子。”
之之怔住。
“奶奶,你同我爹商量过没有?”她急问。
老祖母不作声。
这件有点复杂,两老手中有点资产,此刻享用余荫的是陈开友这一支,但是他妹妹要藉移民令父母把财产转移到她名下。
之之有口难开,一个是父亲,一个是姑姑,这可怎么办?
大树一走猢狲恐怕就要四散,哪里再去找这么一大进房子,届时恐怕之之真要搬到小公寓去。
一浪接一浪,一事接一事,之之低下头,不知如何应付,难怪祖母要同她商量,最好由她去转告父母。
只听得奶奶说:“你爷爷听说可以天天去钓鱼,心就活了。”
之之明白爷爷的心意,种花种花钓鱼都还是其次,爷爷活了七十多岁,最怕乱,他经历大小战争,越发珍惜太平清静的日子,如今不管还能活多久,或三五七年,或十年八年,都希望到一个安安定定的地方去。
恐怕他的心思早已定了。
“之之,不如你也来吧。”祖母轻轻说。
已经用到这个来字,之之不由得叹气搔头皮。
“之之,适当时请把这件事告知你父母。”
她成了情报转运站,倘若是专门发布好消息倒还罢了,可惜生活中棘手新闻居多。”
什么才是适当时候?趁父母高兴时一盘冷水浇下去,抑或乘他们苦恼对索性落井下石,以毒攻毒?
之之束手无策。
在公司里她还可以实行卸膊,拖延,混赖,在家里可不能这样应付至亲。
祖父出来扭开电视,讪讪地问:“同之之说了没有?”
祖母说:“之之很为难。”
“那么就由我来讲吧。”祖父拍拍之之的手。
之之的视线却盯在电视荧幕上,新闻报告员说:“……该名学生领袖的全篇谈话,将于今晚十时正播放,请观众注意。”
之之霍地站起来,他们已经安全了,她又乏力地坐倒在椅子上,紧紧闭上双目,吐出一口长长的气,看情形哥哥可以很快回家。
第四章
祖父的注意力也被吸引,“只有他一人走脱,他的同学呢?”
可见这件事全民关注。
之之连顾左右言他,“爷爷,还是由我来说好。”
祖父却问:“那少年倒底做过些什么?”
祖母说:“他拚着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祖父答:“才没有,他做的不会比陈知更多,你以为陈知没有给政治部录像?陈知参加的游行不会少,叫的口号还不够多?”
祖母叹口气,“英国人才不理这些年轻人嚷什么,叫得累了,还不是会回家睡觉。”
之之说:“我忽然想起来,我有要紧事得出去一趟。”
她要出去与哥哥会合。
打开公寓大门,不出所料,屋里已经没有人迹。
他们备用这个地方最多才一天一夜,可见办事迅速敏捷。
之之买回来的食物全部包销掉,厨房的垃圾却还没有清理。
锌盘一只纸碟子上有几只烟蒂,之之抬起头,他们之间包括陈知都没有吸烟习惯,可见一定还有外人来过这里。
一大幅拼图,之之只占一角,陈知或许知道得略多,但整件事故的始末,恐怕永远是个谜团。
之之彻底清理公寓,一丝痕迹都不让留下,她把垃圾袋打个结,拎上车,驶到一个静寂的住宅区,在马路角挑一个垃圾箱,扔进去。
当天晚上,之之凝神观看大热新闻片段。
主角站在一幅白墙前发表演说,小公寓的墙壁正是这个颜色。
之之忽然莞尔。
那天晚上半夜,之之正在卧室看小说,研到门声。便知道是哥哥回来了。
果然不出所料,陈知轻轻推开妹妹房门,探进头来。
之之自床上跃起,与他紧紧拥抱。
陈知指旨房角的一只古老大橱,之之会意,与哥哥一起钻进橱内,关上橱门。
自三五岁起,橱内便是他们谈密话的好地方。
人长大了,空间便显得狭窄,他们缩着身子抱住膝头,轻轻交谈。
“人已经离开本成了吧?”
“目的地很快会公布。”
之之沉默一会儿,忍不住问:“我是为了你才合作,你呢,你是为什么?”
陈知要过一会儿才能回答:“我也是为了同胞手足。”
之之说:“你真的相信这件事?”
“我相信我们必定胜利。”
之之再与哥哥拥抱。
他们听到母亲的声音,“之之,你听没听到门响?”
之之推开橱门,“妈妈,哥哥回来了。”
季庄见他们俩还躲在橱里,不禁好气又好笑。
廿多岁的人,还如小孩一样,实在低能,起码要活过四十,才会添一点点智慧,有什么用?体力又有够应付了。
季庄看着一双儿女,感慨万千,长得诚然如金董玉女,可是也花了她一生心血。他们养子女同上一代不同,上一代添个孩子不过加上双筷子,冷饭菜汁,胡乱哪个大人的旧衣裳改一改。走廊里行一张帆布床,就带大一个孩子,十八年后,养儿防老,名正言顺地向他拿钱。
现在的年轻人哪里吃这一套,待他差一点,他立即怪社会,马上成为问题少年,不但要穿得好吃得好,还要求等重、私隐、自由,养育他是大人的天职,他可是要与大人平起平坐的。
之之看到母亲百感交集,心中惭愧,吆喝哥哥,“陈知快向母亲认错。”
季庄摆摆手,“你向你爹道歉才真,他辛劳地奉公守法地做了三十年公务员,没想到一刹那变为狗奴才。”
陈知听得出母亲声音中剩余的恼怒,一声不敢出,低着头垂手笔直站在地面前动都不动,望她息怒。
“妈妈,哥哥回来就算了。”
“我不敢同他算,是他要同父母算。”
“妈妈,他知道错了。”
季庄问:“现在演苦情戏吗,还不去睡觉,明天可是要上班的。”
真的,香港人永远是香港人,无论晚上发生过什么事,第二天必定起来工作。
之之看着母亲走出去,才说:“哥哥,我们真幸运。”
“是的,我们不但生活得好,还有余力帮助别人。”
第二天早上,之之在办公室边吃火腿三明治边读报上的政治评论。“……不必讳言,这些民运人士所以能够成功经港外逃,除打通边防关卡之外,香港肯定有人予以支援,而港府有关部门眼工眼闭甚至帮上一忙的可能性,亦不奇抹煞,可以这么说,没有港府的‘视若无睹’,这些大名鼎鼎的被通缉人物是不可能当本市为转运站的。”
之之连忙喝一口咖啡镇定神经。
她悄悄地看着左,又看看右,一颗心仍然忐忑,
之之知道她必须尽快忘却她曾经参予过的这件事,否则心理压力更重。
有没有发觉年轻人的特长?忘记得快只是其中一项。
邻座有女同事低声与爱人通电话,说的却是实际问题:“屋价已往下掉了三成,要置业也是时候,看样子不会跌至三折,失去这个机会,婚事又要往后挪,移民?往英国不如往土耳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