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之笑,人人都谈论同样问题。
受了这样的重创照样若无其事妆扮妥当出来如常生活。
换上别的城市,光是问为什么已经去掉一年,研究为什么又浪费一年,等到知道永远得不到答案,三年已经荒废掉,怎么都不可能恢复旧观。
但是在这里,伤口或许尚未止血愈合,不过,人人都已再度振作起来,强颜欢笑都好过自怨自艾自怜。
又有人要买房子,又有人要结婚了。
之之肯定李张氏会把孩子养下来。
中午偕同事出去午餐,但见马路上一条人龙直排向东边,不见龙尾,足足千来两千人。
“这是干什么?”之之失声问。
有人去打听回来,摇摇头叹息:“拿新加坡移民申请表格。”
之之大奇,“长安不易居呢,那边生活程度极高。”
同事无言,双目憔悴地看着之之。
呵伤口还在流血。
警察手持喇叭大声喝令市民切莫争先恐后。
之之苦笑道:“我妈教的,人多的地方千万避开。”
闻讯前来轮候的市民一批一批涌上。
她俩买了简单的食物便折回写字楼,自玻璃窗往下看,人龙越接越长。
同事喃喃说:“蚂蚁一样。”
之之心里难过,“骄矜的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
同事怒道:“我保证这批人与当日示威游行的是同一批人。”
之之拉一拉她,“即使是,那也是人家的自由,自由社会,自由选择,自由行动。”
“对,你说得对。”同事有点惭愧。
之之微笑,“你也当然有批评他人的自由,这是本市最可贵的地方,一旦全民思想统一,还有什么趣味可言。”
“陈之你的观点一直很通透。”
“我也是最近才发觉这一点,尊重维护自由实在太重要。”
“我们最近实在学会很多。”
之之笑:“人家有弹劾我的自由,我有当他透明的自由,谁中伤我,我可以立即回骂,事后大家仍然好好活着,照样吃喝嫁娶,你说自由多好。”
游行完毕,照样上班,叫完口号,又到各领事馆去填表格,计划在海外置业,谁都不比谁更高贵,谁也不比谁更鄙下。
要走的尽管走,走走走,买到飞机票可以即刻走,走了之后,见瞄头不对,要打回头,来来粑欢迎回来十遍地都是聘人广告。
之之转过头来,叹口气。
“噫,人群散了。”
之之一看,果然,群众黑压压朝四方八散去,像芝麻似撒开。
之之看过二次大战的纪录片,从飞机上拍摄逃难的人群,也就是这个样子。
之之混身爬起鸡皮疙瘩,连忙回到座位上。
手头上的工夫不多,她把公司的标准问卷取出改良。
所有问卷都侧重数字:贵庚、收入多少、教育程度……问卷可不关心谁是温柔的好人,谁是尽责的母亲,那些统统不计会。
多么悲哀,注重什么德育呢,都无人关心。
晚上,陈开友在饭桌上说:“星洲天气好比火焰山,房产贵不可言,男子必须当兵。”
季庄问:“直布罗陀在哪里?直布罗陀的房子都拿来这边卖。”
之之的地理知识不错,她答:“直布罗陀是英国殖民地,位于西班牙南端,隔着地中海,对着北非的摩洛哥,它们之间便是著名的直布罗陀海峡。”
季庄看女儿一眼,“呵”地一声。
之之接着自动说下去:“新墨西州在亚美利坚合众国西南部,它的西边是亚里桑那,东边是德萨斯。”
季庄骇笑,“谁要去那种地方。”
“舅舅。”
季庄发呆,“我这就去叫他回来,我要问个清楚。”
老祖父喝完鸡汤,咳嗽一声,向之之打一个眼色。
之之只得继续表演她的地理才华:“爷爷说,他打算尽快卖掉房子到温哥华去。”
陈开友手上的筷子郎当落地。
接着他一整个晚上都在房里骂人。
“这简直就是趁我病要我命。”
“有这种亲戚谁还需要敌人。”
“此刻卖房子要半价抛售,老头子最笨这一次。”
“这种馊主意也亏得她想出来,谋财害命。”
季庄不去睬他,他俩打死不离亲兄妹,一下子和好如初,她偏帮哪一方面都不方便。
“老有老的主意,小有小的主意,我就夹在当中,任人鱼肉,做人有啥意思?”
又说:“叫我们搬出去,当初同他买这间鬼屋,换电线置铜喉,装修花掉一大笔,此刻叫我搬,搬到哪里去?”
又说:“季庄,父母子女都是假的人生真正寂寞孤苦。”
季庄只是不出声。
幸亏还有不出产权利。
陈开友忍无可忍,“你为什么不表态?”
季庄愕然,“我为什么要表态?”
“不表态即助纣为虐,你是沉默的帮凶。”
“陈开友请你控制你自己。”
“你涎着脸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你怕。”
季庄站起来,取过墙上挂着装饰用的一把宝剑,“去,”她怂恿,“去,去把他们的首级取来见我,大义灭亲,去呀,帮理不帮亲。”
陈开友没想到妻子会得反扑,反而静下来。
他俩新婚时曾约法三章,世上既然没有不吵嘴的柴米夫妻,那么,就吵得文明一点,一个在大声叫的时候,另一个绝对不可以回嘴。
这个办法非常奏效,带头吵的那一方见没有人睬他,累了也就收声。
最不好就是唇枪舌箭,有来有往,你一句我一句,挖空心思丑化对方,盛怒中造成不可弥补的伤害。
多年来养成习惯,所以陈开友一见季庄发话,便即对缄默。
季庄说下去:“斩得断关系吗,父精母血,你走到外边,抬得起头来?自家的事自家解决,请勿贻笑大方,你莫学那些爱国人士,天天在外国骂祖国,不是这样还不配爱国。”
季庄大声说完,猛地抬头看到梳妆镜子里的影像,才发觉自己额角青筋都绽现。
她又说:“好子不论爷田地,是他的,还给他,我们没有能力供奉他已经很惭愧,怎么还能向他要。”
陈开友的气渐渐消了,代替的是丝丝悲哀。
“没有能力往大屋就住小房子,我同你两人,挤三百土地方已经足够,一子一女早过廿一岁,一早就该像外国人那样把伊们撵出去。姑息养奸,你我喝过儿子一杯咖啡还是吃过女儿一块蛋糕?还反哺呢,薪水花个精光还摊开手板问借,走,全部走光,我们两个乐得清静。”
陈开友见妻子铁有着脸,似动了真气,有点后悔先头鲁莽。
“姑奶奶肯接两老过去享福,真是求之不得,从此我俩卸下担子,妙哉善哉。”
陈开友颤声问:“那么,这个家就这样散开了。”
季庄说:“有聚必有散,你已是中年人,应知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终有一日,不是我先你而去。就是你先我而去。”
陈开友顿足,“被你这么一说,做人还有什么味道。”
季庄点头叹道:“可见你是个红尘中痴人,再也不错。”
她上她那一边床,背脊一碰到褥子,即时快活无边,自问夫复何求。
人到中年,要求越来越平实无华,幸福不过是启由自在地吃得下睡得着,理想与梦幻,留给年轻人吧。
十月怀股时季庄同丈夫说过:“这样辛苦怀他们,孩子们出生后,非叫他们偿还不可,等到会走路舍说话的时候,要叫我‘陛下’,吻过我的手,才能说‘是,陛下,你的意愿乃是我的命令’。”
那时她年轻,十年之后,她发觉蹲在那里喊“王子公主陛下”的是她这个忠诚的老宫女。